ＷＴＯ海龜案及其對我國參與爭端解決的借鑒意義

1989年，美國制定了公法101—1621的第609條(“第609條”)，第609條要求美國國務卿，在與商務部長協商后，發起關于制定保護海龜的雙邊或多邊條約的淡判，特別是與那些從事可能對海龜造成不利影響的商業捕魚作業的外國國家政府進行談判。第609條進一步規定，如果捕蝦所用的技術可能會對某些海龜造成不利影響，則以這種方式捕撈的蝦不允許向美國進口。1996年4月1日，美國國務院制定了新的規則，將第609條延伸適用于所有在外國捕的蝦及蝦制品。

1996年10月，亞洲國家泰國、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印度按照WTO爭端解決機制的規定要求與美國磋商，指控美國的禁止進口措施違反了美國在WTO協定下的義務。最后，泰國、馬來西亞、巴基斯坦和印度在1997年2月要求建立WTO專家組解決爭議。

本案的焦點是：1、美國的措施是否構成WTO規定的例外?2、美國的措施是否構成武斷的或不合理的差別待遇，或構成對國際貿易的變相限制?

為了解決這兩個問題，專家組聽取了爭端各方和第三方的意見，并咨詢了有關專家的意見。專家組將所有的問題分為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各當事方既可以對事實問題提出意見和評論，也可以對法律問題進行評論，但接受咨詢的專家只能就事實問題作出答復。

一、事實問題

1.海龜的保護

印度提出其在保護包括海龜在內的瀕危物種方面，有悠久歷史。許多世紀以來，環境與人類之間的和諧關系一直是印度社會的核心戒律。因此，環境保護觀念在印度人心中根深蒂固，龜本身就被許多印度人視為神圣的化身，馬來西亞則指出，馬來西亞沒有漁民使用海龜排除裝置(Turtle Exclude Devices，以下簡稱“TEDs”)。相當數量的野生海蝦是用傳統方法(如手拖網)捕撈的，這種捕撈方式無淪如何都不會附帶將海龜捕撈上來。

美國認為捕蝦拖網中附帶引起海龜死亡足山人類所致海龜死亡的最大原因。保護海龜的其他措施沒有致力于解決這一問題。美國政府要求捕蝦拖網船在任何時候都使用TEDs。而其他保護海龜的措施，包括保護筑巢海灘，禁止采集海龜蛋，和人工放養龜苗，在促進較大的未成年海龜和成年海龜力面，已被證明是無效的。

2.海龜是全球共享資源嗎?

美國認為，海龜是全球共享資源。除平背龜(限于澳大利亞周圍水域)之外的所有種類的海龜通常都在大西洋和太平洋及加勒比海內美國管轄范圍的水域中度過其全部或部分生活。海龜具有高度遷徙性，在各種各樣的海洋與海岸棲息地之間遷移。單獨——個國家為保護海龜采取的措施不會成功，除非這些海龜種群出沒水域所屬的其他國家也采取類似措施。

泰國、印度和馬來西亞都認為美國無權對幾千公里以外的海龜行使管轄權。

印度指出，美國援引的證據都無法證明在要求使用TEDs的美國區域內發現的海龜曾遷徙到印度領海或海濱：泰國認為，盡管海龜確實進行區域性的遷徙，在《聯合國跨界魚群和高度遷徙性物種公約》中并沒有把它們界定為是“高度遷徙性的”。另外，是否有任何海龜從美國領海遷徙到泰國領海是令人懷疑的。

3.拖網捕是作業對海龜滅絕的影響

美國提出，人類導致海龜死亡最大的原因是在捕蝦拖網中對海龜的陽帶捕捉與淹死，這由該原因造成海龜死亡數目比所有其他人類活動合起來造成的還多。

印度評論說，盡管美國參照的資料暗示了拖網捕蝦是導致美國大陸及其周邊水域海龜死亡的一個主要原因，但美國并未提出任何證據來證明拖網捕是導致印度海龜死亡的最大原因，馬來西亞說，盡管這一情況對于美國的海龜種群是真實的，但同一結論不能適用于世界上所有的海龜種群，巴基斯坦辯稱，在巴基斯坦，全部是用手工方法捕撈野生海蝦，而不是使用龐大或復雜的拖網，因此，海龜沒有被捕捉的危險。

4.TEDs的使用

美國認為，TEDs是解決捕蝦拖網中海龜高死亡率問題的一個簡單、便宜和非常有效的途徑。TEDs最早是在20年前左右由美國國家海洋漁業署設計出來的。TEDs的價格在75美元到500美元之間。在發展中國家以當地材料制造的TED成本要小得多。

印度不同意美國提出的TEDs價格為75-500美元之說，并指出該價格應根據每個國家的不同情況予以確定。雖然根據美國的標準，TEDs一點也不貴，但對印度漁船船主來說則不便宜。印度漁民的平均年收入只有大約300美元，馬來西亞則不同意美國提出的通過使用TEDs能夠實質上減少海龜在捕蝦拖網中被淹死的觀點。并指出甚至美國自1992年強制使用TEDs以來，并沒有帶來海龜死亡率的降低，巴基斯坦指出，巴漁民平均年收入在60—700美元之間。盡管TEDs對美國捕蝦者可能很便宜，對巴基斯坦的捕蝦者而言卻不然。

5.國際環境協議與TEDs的使用

美國認為使用TEDs已經成為一項被普遍接受的多邊環境標準，履行了國際社會為保護瀕危物種并在捕撈過程中使它們的非正常死亡最小化的雙重責任。由于被明確列名在《瀕危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1中，對海龜、海龜蛋及海龜產品的國際貿易實質上受到了禁止。作為《瀕危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的成員，美國有義務為保護海龜，根據國際法實施進口禁止。

對于美國提出的認為TEDs已經成為一個多邊環境標準的觀點，印度指出在使用禁運令之前，美國沒有為達成保護海龜的國際協定做出任何開始談判的努力，馬來西亞反對認為TEDs已經成為多邊環境標準或各國普遍接受的標準的說法，泰國指出，幾個國際公約證明了一項國際共識，即各國有權決定自己的保護手段。這些公約同時也表明可共同分享的資源的保護問題應當通過國際合作予以解決，而不是采取單邊的行動。

6.609條款的目的和范圍

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說，根據609條款，他們被迫迅速接受使用TEDs的要求，否則將失去與美國開展貿易的權利。盡管609條的目的是促進對海龜的保護和維護，但是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認為609條的適用沒有達到這個效果，美國政府也認可這一點。

美國答辯說，美國政府從未宣稱如果大加勒比／西大西洋地區以外的國家在捕蝦上適用第609條款不會促進海龜的保護。609條款最初僅適用于在大加勒比／西大西洋地區捕撈的蝦，1995年12月29日，美國國際貿易法院決定609條款自1996年5月1日起適用于全球。美國政府要求法院將這個期限推遲一年。但是，美國政府從未聲明，一旦大加勒比／西大西洋地區以外的國家采用該計劃，609條款對這些國家的適用不會促進海龜的保護。

7.貿易沖擊

印度指出美國的做法對印度一度繁榮的蝦產業產生了許多的不利影響；馬來西亞提出在1995年，蝦對美國一該產品的第五大進口國一的出口占全年蝦總出口量的5．6％。而美國適用第609條款明顯地影響到了馬來西亞蝦出口業，巴基斯坦提出禁止措施極大地降低了出口到美國的蝦的數量并打擊了巴基斯坦國內蝦市場，泰國提出美國1996年5月1日生效的，根據609條款實施的禁止蝦進口的措施給泰國的貿易帶來了損失。

美國指出本案的措施并沒有損害申訴方向美國出口蝦，既沒有導致進口數量減少，也沒有導致蝦的價格上漲。法律問題

1．GATT第1條、第11條、第13條

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認為美國對蝦及蝦產品的進口禁止違反了GATTl994第1條第1款的最惠國待遇原則，因為美國在進口時僅僅基于捕撈方法和捕撈地外國政策的不同而來源于不同國家的蝦和蝦制品給予不同的待遇，禁止某些國的蝦及蝦制品進入美國而同時允許其它國家類似的蝦及蝦制品進入美國。

印度等國認為美國根據609條款禁止蝦及其制品進口的措施違反了GATT第11條第1款。該禁止構成了對申訴方蝦及蝦制品進口的禁止或限制。

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進而提出第609條款不符合GATTl994第13條第1款，因為它限制自未取得認證的國家進口蝦及蝦制品，而已取得認證的國家的“類似產品”卻可以自由進口到美國。

對于申訴方提出的對GATTl994第1、11和13條的違反，美國認為印度等國應該承擔舉證責任。既然GATTl994第20條不能解釋為禁止采用或實施這種措施，因此，印度等國試圖證明這些措施不符合GATTl994其它條款的規定就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美國并不否認對于未經609條款認證的國家來說，609條款相當于GATTl994第11條第1款意義上的進口蝦的限制措施，但是美國不同意申訴方基于第1條和第13條提出的主張(特別是由于美國的措施是平等適用于所有捕撈國家的)，但如果專家組根據第11條作出判決那就沒有必要涉及第1條或第13條。

2．GATT第20條

印度、馬來西亞和泰國提出，根據爭端解決實踐，應由援引協議規定的一方承擔舉證責任證明其措施屬于GATT第20條規定的普遍例外。印度等國提出，本案中美國援引了GATTl994第20條(b)項和(g)項，但美國無法證明爭議中的措施屬于這兩項例外中的任何一個。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強調本案并非關于環境保護，它是關于采用單方貿易措施以強迫其他成員方采取與美國的環境政策相同的政策。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提出，適用于締約方間關系的相關國際法規則包括《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2款，第2條第1款和第2條第7款規定的國家主權平等和不干涉內政原則。根據這些普遍的國際法規則，應該推定如果條約沒有明確地相反規定，第20條第(b)項不適用于一個成員方采取的會影響位于另一個成員方管轄區域內的人和動植物的生命或健康的措施。印度，巴基斯坦和泰國進一步提出，第20條(g)項規定的例外是僅涵蓋位于采取措施的成員方管轄區域內可用盡天然資源還是涵蓋任何地方的所有自然資源，這一點沒有規定。

美國指出其采取的措施是用來保護和保存海龜這種瀕危自然資源，該措施明顯屬于GATTl994第20條第(g)項和第(b)項的范圍，從而完全符合美國在WTO協議項下的義務。美國總結說，WTO協定的序言再次肯定和重申了WTO成員方享有根據GATTl994第20條的規定采取措施保護自然資源的權利。

三、W10專家組的推論及裁決

1.關于違反GATT1994第11條第1款

專家組認為，美國承認根據609條適用的措施對沒有根據609條的規定得到批準的國家構成第11條意義上的對進門蝦的“禁止或限制”。即使認為美國沒有承認它實施了第11條第1款意義上的禁止或限制，專家組發現609條的措辭和其中的GIT所作的解釋構成了充分的證據證明美國實施6條意義上的對進口蝦的“禁止或限制”。因此，專家組裁定609條違反了GATTl994第11條第1款。

2．關于違反GATTl994第13條第1歉和第1條第1款

專家組認為其作出的結淪是609條違反了GATTl994第11條第1款，因此，沒有必要去審查原告就第1條第1款和第13條第1款提出的主張。

3.關于GATTl994第20條

專家組認為，根據美國國際貿易法院的判決，美國行政機關必須采取進口禁令，包括對那些用TEDs捕獲的蝦，只要其捕撈地所屬國未經認證，此外，只在所涉出口國就漁船使用TEDs采取了廣泛的要求或出口國只在海龜不出沒的水域進行捕蝦拖網作業的情況下，才授予該國認證。因此，609條的實施是一項規定特定產品進入美國市場的條件的措施，其依據是出口國采納的保護政策經美國考慮是否與其自身的管理計劃和意外捕獲率相當。根據“不公正”一詞的含義和WTO協議的目標和宗旨，專家組認為本案所涉美國措施構成了在情況相同的各國間的不公正歧視，不屬于20條允許的措施范圍。美國的措施既然不屬于GATTl994第20條前言規定的范圍，就沒有必要研究美國的措施是否為20條(b)或(g)款所涵蓋。

根據上述推論，專家組認為美國基于公法101-162第609條對蝦和蝦制品，實施的進口禁令不符合GATTl994第11條第l款，并不能為GATTl994第20條證明是正當的。專家組建議爭端解決機制要求美國使其措施符合其在WTO協議下承擔的義務。

四、評論

我們從專家組的審理過程可以看出，專家組審理案件時，既專業又嚴謹，旁征博引，精彩紛呈，其論證之精辟，令人拍案叫絕。不管其結論是否被將來的上訴機構推翻，幾百頁的專家組報告是我們學習WTO法律的活生生的教材。

專家組在審理案件時，將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分得很清楚，盡管“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這兩個概念的界定在理論上還有爭議。從本案的審理可以看出，專家組對事實的查清是非常重視的。專家組得到有關事實性的信息主要有以下幾個來源：1、當事各方的提供的資料。這些資料包括專家的報告和論文、研討會的成果、科學實驗數據等；2、來自非政府機構的信息。如本案的世界野生動物基金(WWF)和國際保護聯盟(1UCN)等；3、有關專家應專家組要求，提供的專家意見；4、一些民間組織未經要求，主動向專家組提供的信息，稱為法庭之友書狀。對于這類信息，專家組可以采納，也可以拒絕考慮，由專家組根據其對案件的重要性決定。

專家組在弄清事實問題時簡直不厭其詳，關于事實的陳述及當事各方的互相反駁質證往往長達幾百頁。需要強調一點，對某國法律的查清及其具體規定，專家組視為事實問題，而不是法律問題。在專家組眼中，只有WTO協定才是審理案件的唯一法律來源，盡管在解釋WTO協定的具體規定時會引用其他國際條約的原則和規定，如本案專家組在解釋GATTl994第20條時，引用了《維也納條約法公約》關于條約解釋方法和原則的規定。另外，在考慮某成員方是否違反WTO協定下的義務時，如果該成員同時是另一國際公約的成員方，專家組一般會適當考慮該成員在兩個協定體系下義務的沖突和協調。

關于法律問題，專家組給予各當事方充分的機會對WTO協定的有關規定發表意見，當然最終的解釋權在專家組。專家組在解釋WTO協定的具體規定時，如上所述，遵守一般的國際法解釋原則，主要有以下幾個步驟：1、文義解釋。即嚴格按條文本身的規定解釋。專家組在解釋時，一方面緊扣條文，一方面充分發揮其想像力，將抽象的條文變成有血有肉的行為規則。2、根據上下文解釋。3、考慮協定的目的和目標進行解釋。

專家組審理過程中有一個獨具特色的期間評審程序，即專家組審查當事各方的爭議焦點、論點、論據和辯論情況后，作出初步的裁決，當事各方可以就該初步裁決提出意見，專家組再根據當事方的意見進行修改。期間訐審程序充分體現了DSB爭端解決機制的民主性和公開性。最后，專家組對當事人的各項請求分別進行推論和裁決，最后作出一個總的結論，層次條理非常清晰，幾百頁的專家組報告，在結構上邏輯嚴密，環環相扣。

對我國的借鑒意義

對我國參與WTO爭端解決的指導意義而言，本案至少有以下幾方面是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的：

1，收集證據。提供專家意見。可以說，申訴方(即印度、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和泰國)能夠勝訴，它們提供的翔實資料和專家意見至關重要。申訴方和被訴方(美國)都搜集了大量關于海龜生物學方面的資料，并整理成各種數據，為其論點提供理論和數據支持。在專家組咨詢的5位海龜研究專家中，3位專家的回答對申訴方是有利的，專家組不能不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我國參與WTO爭端解決時，一定要認真收集有關的數據和資料，包括國內外的資料，并提供著名專家的意見。

2、對先例的援引。DSB處理過的案件對后案的處理雖然沒有法律上的約束力，但是專家組成員的穩定性和專家組處理案件的一慣性決定了先例對后案的處理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或者稱為參考價值。在本案的審理過程中，幾方當事人和專家組多次提到兩個“金槍魚案”和其他有關的案例。所以，我國的法律理論和實務工作者對WTO的研究不能停留在空談的層次，應當認真研究經專家組和上訴機構裁決過的案例，從程序和實體上進行研究和把握，為將來我國參與爭端解決提供知識儲備。

3、如何贏得專家組的同情與理解。

本案的申訴方都是發展中國家，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充分闡述了發展中國家的特殊情況和困難。如就TEDs的價格而言，美國認為，TEDs是解決捕蝦拖網中海龜高死亡率問題的一個簡單、便宜和非常有效的途徑。印度指出該價格應根據每個國家的不同情況予以確定，雖然根據美國的標準，TEDs一點也不貴，但對印度漁船船主來說則不便宜。購買如此昂貴的設備作為進口蝦的條件不符合WTO協議序言中的要求成員方采用符合各自需要和各自不同經濟發展水平的方法加強對環境的保護和維持的規定。專家組在審理時不能不考慮發展中國家的社會發展水平和財政承受能力。

4，如何利用法庭之友書狀(又稱顧問摘要)影響專家組的裁決。在DSB的先例中，專家組曾拒絕接受未經要求的法庭之友書狀，但被上訴機構否決…上訴機構認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可以自由裁量是否接受未經要求的法庭之友書狀。從本案專家組的態度看，專家組并不禁止當事方提供非政府組織的法庭之友書狀，對方也可以就這些額外材料提出答辯，但是專家組可以依案情實際自由決定是否考慮這些文件。但不言而喻，這些非政府組織的意見和態度會影響專家的裁決。

5、吃透WTO協定條文的精神，把握專家組適用法律的獨特模式。本案的當事方重點對GATTl994第1條、第6條、第20條、第23條進行了闡述，表達了各自的理解，專家組特別地對GATTl994第20條的前言和第(b)和(g)項進行了從橫向和縱向的分析，按專家組的推淪，如果一項措施不符合第20條前言的規定，則不再考慮其是否符合第20條(b)項或(g)項的要求。這不但反映了專家組對WTO協定條文的理解模式，也體現了爭端解決程序中的司法經濟(JudicialEconomy)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