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可以化為神奇,自古有此一說,我深信不疑;但在文學創作中能運用得既巧又絕、天衣無縫、恰到好處的,也不太多。孤陋寡聞如我,只有這一段故事使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韓復榘,這位國民黨山東省主席,本是粗人一個,胸無點墨,他在日常言行中留下的笑柄不知有多少。
這一日,韓主席心血來潮,要往某校“訓話”。剛剛進入校門,那場面就使他怔住了。原來一場籃球賽正在熱烈地進行,只見球場外面圍滿了喝彩的師生,“拉拉隊”喊得熱火朝天。韓復榘立即讓停下轎子,集合師生,大發脾氣,嚴厲訓斥道:“這么多學生沒命地搶一個球,教師不加制止,還參加吶喊助威,成何體統!你們不怕丑,我還要面子呢!今后,只要聽我的話,為我爭氣,我就每人發一個球,你們愛怎么玩就怎么玩!”韓復榘的這則笑話,在民間廣泛流傳,聽者無不捧腹。
當代女作家劉真聽了這段“佳話”,大笑之余,她敏感地想了很多。后來,我們就讀到了她一篇名為《棗》的小說。
小說中的“我”是八路軍里一個才十來歲的小女兵。部隊駐扎在一個老根據地。這正是抗日戰爭的歲月,部隊和老區人民的生活都十分艱苦。饞得要命的“我”,一日在村里老百姓的棗樹下路過時,順手撿了幾顆酸棗解饞。可這違反了紀律。當時部隊正在整風,抓住這件事兒,整得“我”幾次哭著做檢查也未過關。村里一個老大娘知道了,心疼得不得了,“吃幾個棗算個啥呀!”還特意帶了一籃子大棗,來部隊為“我”說情,請領導不要“為難小閨女”了。可是,當這位好心的大娘提著一籃棗子來到營區時,也遇到了韓復榘看到的一幕。只見那塵土飛揚處,人聲鼎沸,戰士們圍得水泄不通。老大娘擠身一看,十幾個“娃兒”正在爭一個球,個個滿頭大汗,有的已經跌得鼻青臉腫,衣服也扯爛了,還在沒命地爭搶……老大娘越看越傷心,禁不住扯起衣襟揩起眼淚來了。她自言自語道:“抗日抗得真苦啊!等到哪一天勝利了,一人發一個皮球,自由自在,愛怎么玩就怎么玩,那才好呢!”
讀書至此,老大娘令我感動不已。幾十年來,這個形象一直刻在我的心里。
后來讀到劉真的一篇談創作的文章,才知她是從韓復榘那里“借”過來這個細節。
這個細節,描繪了韓復榘的驕橫之態,無知之狀,把一個粗鄙、滑稽的官僚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同一細節,也表現了老大娘的善良之心、可親之貌,使一個沒有文化、沒有見過世面的山村婦女形象躍然紙上。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竟能被同一細節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劉真順手“借”來的這個細節,在她筆下是如此貼切、自然,出神入化,腐朽已變神奇,令人嘆為觀止。
筆者不才,癡心業余創作亦數十年,屢欲仿效此種手法,卻皆因秉性愚魯,心向往之,卻不能至。始信佳作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古人此言,誠不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