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棰島

頭有點兒暈眩。玲瓏的白色“小面包”車在坡度很陡的山路上向下滑行，兩旁葉茂枝繁的樹冠搭成蒼翠幽深的長洞，坐在汽車上只覺得像從井里往下掉。也許是因為車里坐著一位童話作家的緣故，我忽然想起一則世界聞名的童話：愛麗思做夢，夢見掉進兔洞，開始她好害怕，可是過了好久還落不到底兒。于是，她慢慢習慣了這總往下落的行程，不由左顧右盼，伸手從井壁的凹窩里拿罐頭吃……“掉啊掉啊，難道就永遠掉不到底兒了嗎？”著名童話書里這句美妙的純兒童的“話”，現在成為我們的實感了。但不久，眼前豁然開朗，天空絢麗，白色“小面包”車終于落到“底兒”了。這底兒不是有兔子跑的走廊，而是一幅清美的活景，大連市最好的海濱浴場———棒棰島。

遠望是澄碧柔靜的海水，從翠屏樣的山腳鋪向無際的遠方。海面一派蔚藍色，像整個晴空溶解在水里，天空倒像是被沖洗得素淡了。炎陽熾烈，逞能似的向海上拋下無盡的財富；坦蕩雄奇的大海卻并不稀罕，只是不在意地把散金碎玉在浪花上拋擲玩耍，讓它的珠光寶氣蕩漾飄閃。

更奇崛的是那座叫人望而生嘆的島！離岸不太遠，東西橫向飄著一座孤零零的島嶼，通體鐵褐色，四周巖壁峭直，整個看去卻線條圓柔，一端粗一端細，恰像一個倒下的驚嘆號。它就是馳名遐邇的棒棰島。“什么叫棒棰？”對生在70年代的小兒子，我不得不做些解釋———過去人們洗衣物可沒有洗衣機，都是用一對硬木圓棒來捶打去污。若是許多人一起敲擊，此落彼起，乒乒乓乓，倒也蠻好聽呢。咱們古代大詩人不就從那聲音里聽出“詩”來了么？“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在漫漫歷史長河中，這聲音怕早已悠邈得近于斷絕了吧？是不是大自然不忍忘情，刻意塑一個特大棒棰模型，把它陳列在這美麗的海濱，供人們觀賞回味呢？

不不，這樣來想象未免太貧乏、太粗糙了！像分布在祖國各地的無數名勝奇景一樣，這棒棰島同樣有自己流傳久遠的美妙神話。由于這種神話兒童最愛聽，也可以叫做“童話”吧。

東道主兼導游的一位大連同志（聽說他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愛戀得不得了，很早就給孩子們寫了一冊介紹“大連旅游”的書）他身材壯實，講起話來卻娓娓動聽：

“這支棒棰原本是天宮玉帝最嬌愛的小女兒的用物。那女孩兒身居瓊樓玉宇，卻總是羨慕柳綠花紅的凡界。在九天之上這大概是一種常見病，只是這小女兒尤其厲害。她每天一個人到銀河邊洗衣裳，實際卻是為了偷偷觀賞人間的生活———男耕女織、翁嬉童戲，那是多么有情有趣的愜意日子呀，連農家的雞鳴狗吠都叫她如醉如癡。究竟是她看得入神忘情，不留心把手里的棒棰失落了呢，還是她特意選了一個風景最清美的地方，把棒棰拋在那兒作為標記，預備以后‘下凡’時尋訪呢？”那位同志幽默地說：“這還是個有爭論的問題，需要以后好好地考證。”

生動的講述引起了大家的笑聲。我的小兒子是個童話迷、故事迷，他依偎在那位伯伯身邊，仰臉張嘴，那姿態(tài)真像一只貪饞的小狗。

我注視著那位專門創(chuàng)作童話的白發(fā)老人，他也像孩子般天真地笑了，一片童心閃爍在微紅的臉頰上。

大家開始分散活動。年輕人熱衷游泳，跑向更衣室；幾位女同志結伴到海灘采拾貝殼、卵石；東道主陪同幾位老者，到觀賞海景角度最佳的涼臺上去；我則帶著兒子到了涼臺前面海水較淺的地方。兒子一邊興沖沖地把衫褲一脫———游泳褲是早就穿好了的，三蹦兩跳撲進海水里，一邊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

盛夏季節(jié)，下午三四點鐘正是最熱的時候，火辣辣的陽光濫施淫威，灼烤著人們。這當兒最幸福、最愉快的事莫過于浸在滑涼潤爽的海水里，盡情地暢游。小兒子一會兒潛進水里，一會兒翻筋斗，擊濺起一片片銀白浪花。他第一次接觸大海，驚喜、興奮、新奇，仿佛成了童話里的主人公。

“海星，海星！我逮著的……”

他手托一只背部斑斕、腹部腥紅的五角海星跑上岸來。本來輕柔地在水里浮游的小東西，大概由于本能吧，忽然變成鐵硬的一塊。兒子奇怪地直嚷嚷，忙把它塞進一只早就預備好的罐頭瓶里。

望著兒子歡暢的笑臉和黑鰻似的濕漉漉的身影，聽到背后涼臺那里傳來的話語聲，我忽然想到：這不是一個很有趣的巧合嗎？我們來到棒棰島，深感這里是個童話般的境界，不覺間我們恍然成了童話里的人物。而從小就培養(yǎng)我們美麗的幻想與想象力的，不正是用心良苦的童話作家嗎？好了，現在我眼前有酷愛童話的小讀者，我背后那皤然須發(fā)的慈藹老人，正是一生奉獻給童話創(chuàng)作的著名老作家。

可是，他們一個在狂歡暢游，一個卻正干渴難耐。剛才我聽到東道主在涼亭那兒焦急地議論：沒料想海濱涼亭冷飲部會關門，連一點解渴的水也很難找到。

當兒子跑上岸來，翻檢書包，拿出鋁制水壺仰脖要喝的時候，我大聲命令：“先別喝！”

兒子拿著水壺，疑惑地向我眨眼。我指著對面涼亭階沿上坐著的老人，對他說：“你知道那邊坐著的老爺爺是誰？”

兒子向那老人張望，一邊用力搖頭。

“你前些時候不是還讀過《十一個奇怪的人》嗎？”

孩子們愛讀有趣味的書籍，卻常常不去記作者的姓名。孩子摸著自己的腦袋認真地想著。

我沒有直接告訴他那位老人是誰，卻說：“你看，天氣太熱，老爺爺準是渴了，你把這水給老人家送去。”

驕陽下亮晶晶鼓蕩著的大海，海里漂浮著那座驚嘆號一樣的壯碩的棒棰島，海浪輕吻著細白的沙灘。灘邊涼亭下面坐著一位慈愛的微笑著的老人。一個小孩裸著黝黑的脊背，托著綠水壺向老人跑過去……我恍惚起來：這究竟是一個現實、真切的世界，還是一個奇麗、浪漫的童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