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森林認為自己的仕途還算順利:師專中文系畢業后被分配到一所鄉村中學教書,后經過鄉黨委秘書、團縣委副書記、鎮黨委副書記的歷練和過渡,現在,年輕的他又被任命為剛剛撤縣建市的安平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分管行政工作。
任辦公室副主任僅兩個月,李森林在安平縣由縣變成市后的第一個形象工程——廁所革命中,使市政府改造裝修的廁所獲得了“五星級廁所”的榮譽稱號。也正是李森林在廁所革命中的表現,他又被委任為安平市又一個形象工程——安平禮堂裝修工程的承辦協調人。
在委任李森林當這個承辦協調人的會后,李森林沒想到在廁所里碰上了張市長。張市長竟對他說:“小李,中午有時間的話和我出去一下。”
李森林非常興奮。他知道自己目前在仕途上是走運的,但對大多數人來說走運是偶然之果,而只有張市長才能把這種偶然之果變成必然之果。
張市長帶著李森林來到了宏遠集團。宏遠集團是安平市最大的民營企業,也是市里第一納稅大戶,貿易流通、保健食品、裝飾裝潢等多個行業都有涉足。
午餐時,盡管老板張鋒說今天的主題有兩個,一個是給出訪韓國歸來的張市長接風;另一個是歡迎李主任第一次到宏遠公司做客,但誰都看得出來,今天的主題及中心人物只有一個,那就是張市長。
二
第二天,李森林被通知參加市委常委會。常委會的主要議題是討論研究新建成的安平禮堂的裝修。常委會通過了兩個決議:一是公開進行招標;二是關于裝修成什么樣的禮堂要邀請專家論證。
誰都知道工程建設是目前人們比較關注的一個問題,原因就是中間的貓膩太多。李森林接受了承辦安平禮堂裝修工程的協調任務之后,曾反復考慮一個問題:為什么市領導會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剛到辦公室的他?是權力平衡的結果,還是因為他初來乍到各種關系是一張白紙,便于比較透明地把這項工作做好呢?
李森林意識到,不管怎么說自己已經得到了領導們的重視。這是個良好的開端,李森林決心把這種開端繼續下去,所以李森林在安平禮堂的裝修工程上格外賣力。
李森林覺得應該把采用公開招標的形式確定施工單位這篇文章做足,在市里省里的媒體登招標公告,讓更多的裝修企業來競標。李森林將這個想法匯報給了張市長。
張市長聽完匯報,點頭贊賞道:“好,很好!小李,有你這樣善于想辦法動腦筋的同志來從事這項工作,我就放心了。”張市長說到這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森林一眼說:“不過,也應該看到我們市的裝修企業也在成長,市裝飾公司和宏遠裝飾公司不是已經把工程做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了嗎?有句俗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咱自己的企業能干的事還是盡量照顧到自己的企業。”
李森林有些慚愧地說:“我沒有想這么多。”張市長笑了笑說:“你的想法沒有什么錯誤,倒是我有些小私心,整天琢磨著怎么強市富民富財政,考慮市財政多收入幾個錢,因此就有了剛才的建議,而站在你項目負責人的位置考慮,我這個建議可能就有些褊狹了,所以我剛才的建議僅供參考。”
李森林清楚,領導越是強調自己的意見只是個建議,往往那些意見就越是重要,于是就說:“您是站在全局看問題,而我是坐井觀天,要說褊狹,我的想法才褊狹呢!”
張市長顯然對李森林的回答感到滿意,說:“小李,好好干吧!我相信我是不會看錯人的,也相信你會很有作為的。”
張市長的這兩個相信說得李森林心潮澎湃,看來張市長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但李森林又感到疑惑,自己沒有為張市長做過什么,張市長沒有理由對他這么好。想到這一層,李森林又變得惆悵起來。
三
經過建委的資格審查,有兩家單位可以參與安平禮堂裝修工程競標:一家是安平裝飾工程公司;另一家就是宏遠集團子公司宏遠新月裝飾裝潢公司。
確立了競標單位,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請專家來考察論證了。
專家們是由上一級市里的周秘書長約請并親自陪同由北京飛到市里,然后送到安平來的。周秘書長原來是安平縣的縣委書記,后來調到上級市里成了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
第二天,專家們在安平的市委書記和市長的陪同下開始考察。第三天上午,開始論證。論證會上,專家們的意見是安平禮堂的裝修一定要上檔次上高度,真正成為安平城市建設的一大亮點。其中,一個裝飾與環境保護研究所的胡所長提倡在裝修中要突出綠色環保的主題,接著他就提到了一種目前世界上比較先進的環保裝飾材料;一個意外防護研究所的王所長提到了一種防燃燒的地毯;再接下來是健康研究機構的李所長,強調在裝修中要突出健康這個主題,并特意提到了一種健康座椅;最后是來自一個室內音響協會的吳會長,建議采用一個什么牌子的音響。
下午專家們就該打道回府了。論證費是來時說好了的,每人六千,另外還有安平的土特產。李森林代表安平方面送周秘書長和專家們到機場。
周秘書長要求和專家們一起坐面包車。在車里,那位胡所長也許是多喝了兩盅,擠到周秘書長身邊反反復復地向周秘書長表示感激,一開始周秘書長還打著哈哈應付他, 胡所長有幾分感慨地說:“這幾年要不是你罩著,恐怕連稀的都喝不上。你放心,你那份我會很快……”“什么我罩著不罩著的,你是在憑自己的知識賺錢,請不要這樣說了。”周秘書長岔開話后就扭轉了頭。
周秘書長和胡所長的對話,讓李森林隱隱感覺到,周秘書長和這些專家們背后肯定有某種交易,周秘書長應該在其中扮演了中介角色,當然這個中介是有償的。
意識到這一點李森林嚇了一跳,他知道很多事情自己是不應該知道的。周秘書長雖然不是自己的直接領導,但同樣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李森林決定讓一種被改造后的事實浮出水面,讓周秘書長放心,同時又讓周秘書長認識到他處事的聰明。
在他們往機場檢票大廳走的路上,李森林來到周秘書長身邊,壓低了聲音說:“周秘書長,剛才我在車上聽到胡所長說‘您那份’,您那份土特產我已經讓人放在您的車上了。”
周秘書長笑瞇瞇地聽李森林說完,拍了拍李森林的肩膀,“哈哈”了兩聲,說:“小李,你不錯!”
四
兩家裝飾公司很快就拿出了禮堂裝修的效果圖。宏遠新月公司的設計無論從色彩布局上還是裝修風格上都比安平裝飾公司勝出一籌,所以領導們幾乎沒有什么爭議就選定了宏遠新月公司。
但事情并不像李森林想的這么簡單。就在李森林準備通知宏遠新月公司的這天下午,市財政局局長付振興找了來。在市長辦公室,張市長對李森林說:“付局長昨天去省財政廳,厲廳長聽說咱市里有個工程,非要給咱推薦個裝飾公司,你看這事該怎么辦?”
“厲廳長每年手里攥著幾個億的無償使用資金。這個裝飾公司是厲廳長的弟弟開的。如果答應了厲廳長的要求,我們就可以爭取到三百萬資金,如果不答應情況就很難說了。”付振興補充道。
張市長問:“能不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把禮堂裝修好又能把資金爭取來?”
最終,張市長決定讓李森林和付振興親自到省城考察那家裝飾公司的規模和資質。但付振興借著家里有不能脫身的事而推脫了,這個重任落到了李森林一個人的頭上。
第二天,李森林來到省城。在厲廳長秘書的電話指點下,李森林來到了有著“瀚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字樣的一幢高高的藍色大玻璃房子前,李森林躊躇了:不是說是家裝飾裝潢公司么,怎么成了文化傳播公司?
公司的厲總對李森林特別客氣。他解釋說這里是總部。很快李森林來到厲總所說的裝飾子公司“海潮裝飾裝潢公司”。李森林琢磨,這“海潮”怎么會是瀚海的子公司呢?厲總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解釋說:“當時注冊的時候考慮到下屬公司出去聯系個業務方便,前面就沒有加‘瀚海’。”厲總的解釋不僅沒有給李森林破除疑問,反而加深了這種疑問:如果聯系方便前面加上總公司的名字豈不更顯出公司的實力來?是不是瀚海僅僅是個皮包公司或者中介機構,利用手中的關系搞二次承包?李森林為自己分析出來的這個結論感到害怕。
考察的結果,無論從營業執照上還是資質上,海潮裝飾裝潢公司都是無可挑剔的。從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但李森林的疑問還是一直揮之不去。
回到瀚海公司,厲總將李森林直接帶到了頂樓的美食廳。李森林萬般推辭,卻被厲總以誠懇而巧妙的話語留住。吃飯時,李森林堅持不喝酒,最后上的是礦泉水。喝了幾杯礦泉水李森林就感覺頭有些暈,眼睛開始模糊……
李森林醒來時,感覺胸前有一團柔滑的東西,似乎是女人的長發。李森林嚇了一跳,猛然坐起來,看到先前迎接并陪他吃飯的那位許小姐赤身裸體地偎依在自己身上。
極度憤怒之后,李森林試圖洗脫自己,對許小姐說:“今天中午你們下了藥,醒來看到你躺在我的床上,我能干什么?”
許小姐卻說:“是你酒后我們共同躺在賓館的床上,這才是事實。至少是錄像帶上的事實。誰讓你看出我們是家皮包公司,看出我們是借雞下蛋呢?不然厲總也不會用這樣的美人計了。”
這時,李森林才意識到,這個圈套自己是逃脫不掉了。又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反正逃脫不了,我有必要放過這位女人嗎?于是他翻身而起,像一頭靈活的豹子一樣迅猛地壓在了許小姐身上。
五
連夜趕回安平,第二天李森林沒有上班。李森林病了,不是風寒,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痛苦。平靜下來,他得出了結論:如果不買瀚海公司的賬,自己就會身敗名裂。所以現在別無選擇,只有讓他們得到既得利益,才能保證自己不翻船。好在還有一個看似公開的理由,就是省財政廳的那三百萬資金。
上班后,李森林向張市長匯報考察情況。他忽略了瀚海文化傳播公司的情況,只介紹了海潮公司的情況。
李森林說完了,張市長說:“沒想到,這個公司會這么正規,一般以這種關系介紹的施工單位,大部分應該是二倒手的皮包公司。”
張市長的話讓李森林心中一顫,他在佩服張市長洞察力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心虛,但他很快知道自己就是硬撐也要撐到底。于是他說:“也可以讓這家公司參與競爭,何況還有那三百萬呢!”
張市長又說:“宏遠新月公司的設計方案是市里六大班子的幾位領導都通過了的,讓瀚海公司再來競標,勢必要改變設計方案,還能再考察再論證嗎?當然那三百萬我們也不能不要。”
從張市長辦公室回來,李森林開始發愁,張市長既要宏遠公司干又要那三百萬,這就需要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
臨下班的時候,張市長的秘書過來叫李森林,說是一塊和市長出去吃飯。這次他們還是去了宏遠集團。
在這次的午宴上,李森林得到了空前的重視。張市長被安排坐主陪的位置,李森林則被安排坐了主賓的位置。
這次吃飯的氣氛比上次要活躍得多,因為張市長一邊喝酒一邊談笑風生,居然還講了個笑話,博得了滿堂的笑聲。李森林也在笑,但他笑得并不開心。如果說一開始他對張市長對宏遠的情有獨鐘是種猜測的活,那么張市長今天的舉動和表現就是一種明確的姿態和指向,這讓李森林感到憂慮和恐懼。
六
就在李森林從宏遠吃完午飯的下午,那位周秘書長給李森林來了電話。周秘書長說:“下個月市委辦公室要組織一部分辦公室主任去廣東一帶考察,本來決定只各縣區黨委的辦公室主任參加,后來我提議擴大一下,這樣就加上了部分政府辦公室主任,你也被列入了名單,你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出去開開眼界。”
“感謝領導提攜!”李森林激動得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他感到這個好事來得太突然了。但他很快又冷靜下來,覺出了這個事情的不正常:一個地廳級的領導直接給他這個副科級的辦公室副主任打電話,說一件對這位領導來說無足輕重的小事,何況這樣的事還有一個正常的通知途徑。那這樣做就有可能是周秘書長想在他面前表功,但他有這個必要嗎?
李森林正琢磨著,就聽周秘書長繼續說:“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上次北京來考察的那幾個專家介紹的那幾種裝飾材料,無論從性能上還是從環保的角度講都是最先進的,在安平禮堂的裝修中采用一下是比較合適的。”
這才是周秘書長給李森林打電話的真實目的。這樣看來李森林在周秘書長整個周密的計劃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李森林在感到意外之余,忽然意識到這對他來說可能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想到這一點兒,李森林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周秘書長。
放下電話,李森林的心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淪為別人獲取利益的工具:現在三家單位都有背景,宏遠公司有張市長,瀚海公司有三百萬和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的證據,裝飾材料有周秘書長。李森林感覺理不出頭緒,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拉開公文包,想拿出風油精涂在太陽穴上,讓自己鎮定下來。卻意外地看到包里有一個信封,信封的下面印著宏遠集團的名字。李森林把信封打開,見是一張活期存折,存折上戶名一欄寫著李森林,存款是三萬。
李森林驚呆了。很明顯信封是李森林在宏遠集團吃飯的時候被放入的。宏遠公司敢明目張膽地送給他錢,以張市長和宏遠的關系,張市長肯定是知道甚至是授意的。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李森林在這個工程中的作用,那么宏遠公司要他發揮什么樣的作用?有了張市長他們還用得著李森林這樣的小角色嗎?他忽然想起張市長曾經讓他想一個兩全的方案,看來張市長也是像周秘書長一樣讓李森林充當個代言人的角色?李森林準備在適當的時候探探張市長的口風。
可是眼前這錢怎么處理呢?他已經在瀚海公司留下了把柄;在周秘書長那里有了需求;說什么也不能再對宏遠公司有虧欠了。退回去?那就得罪了張鋒甚至張市長。最好的辦法是既把這些錢處理掉脫開自己,又不著什么痕跡。
李森林拿出宏遠公司的設計方案,反復地看著,竭力想從中發現些東西,最后他的眼睛在制冷這一欄中定格了。
第二天,李森林來到張市長辦公室匯報裝修工程的進展情況,講完了宏遠公司的設計方案后李森林說:“宏遠公司的設計方案非常有特色有前瞻性,惟一的不足就是沒有把中央空調設計上,作為引領我們城市今后發展方向的安平禮堂,沒有中央空調顯得有些落伍。”
張市長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李森林感到了這種默契,繼續說:“我上次考察瀚海公司的時候,注意到這個公司中央空調業務做得非常好。在現有的基礎上加個中央空調,大概再追加一百萬左右的投資,比起省財政廳要給的那三百萬,還是很合算的。”
張市長聽李森林說完,略微沉吟了一下說:“我看這樣行!你抓緊寫個詳細的報告。”
聽張市長這樣說,李森林決定乘勝追擊,又說到了裝飾材料。他說,選用環保類的建筑材料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李森林說得張市長頻頻點頭,最后張市長意味深長地說:“看來,你的報告不是兩全得需要三全了。”
李森林知道,周秘書長肯定已經給張市長打過電話了。
七
一周之后,安平市的每位常委每位市長都收到了李森林的《關于安平禮堂裝修方案的幾點補充和想法》報告,報告后面附著有關中央空調和綠色環保材料的詳細說明。
常委和市長們在會上認為,宏遠新月公司的設計新穎別致,而李森林的補充和想法更是錦上添花,一致通過了。至于多拿一兩百萬的預算,對一個財政收入接近兩個億的縣級市來說又算得了什么,何況最終受益的還是經常在禮堂主席臺上就座的他們。
報告通過的當天,李森林在電話里向周秘書長匯報,市里經過考察決定采用北京專家介紹的裝飾材料。周秘書長非常滿意,和李森林又談起了這次考察的事,還說李森林年輕前程遠大。李森林感到很受鼓舞。
這邊,安平市的一處貧困小學意外收到了一筆三萬元的資助,匯單落款是宏遠公司總經理張鋒。這天晚上,李森林看到市電視臺正好播放這條關于張鋒的新聞,看到電視畫面上風光無限的張鋒,李森林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創造力,同時他也想到了“堤內損失堤外補”這句老話。
(摘自《時代文學》 原文約38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