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家宴

拉爾夫長得方方正正，個子不高卻很健碩。認識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們，他離過婚，現任太太是韓國人。聽他這樣津津樂道自家“隱私”，我們覺得有點奇怪，難道瑞典人習慣一見面就交待家底?或者他想借太太是亞洲人和我們套近乎?

拉爾夫堅持邀請我們參加他50壽辰的盛大派對。至于派對的內容是什么，他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太太和孩子們對他保密。

拉爾夫開著自己嶄新的游艇，帶我們在海灣里兜風。瑞典人家家都有游艇，只不過有小有大，有簡有繁，小小的港口里擠著密密麻麻的一片桅桿。拉爾夫這艘游艇巨大無比，里里外外散發著濃重的油漆味。

艙內布置得很溫馨，我在桌子上看到拉爾夫和太太的新婚合影。拉爾夫打扮成西部牛仔的樣子，雙手叉腰很威風；太太則打扮得像一個林間仙女，但是那張面孔一看就知道是韓國人。大家都嘆口氣說：“算不上漂亮，估計拉爾夫是圖人家年輕吧。”

拉爾夫不懂漢語。他一邊開船一邊問我們感覺如何，我們便一窩蜂地夸他太太溫柔賢惠，拉爾夫沒有回頭，看不到我們言不由衷扮著鬼臉，還甜蜜地連聲附和說：“是啊，她把幾個孩子照顧得非常好。娶了這樣一位聰明漂亮的仙女，你們說我是不是很有福氣呀?”

我們互相擠了擠眼睛，小聲說：“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

拉爾夫抱著方向盤問：“你們在說什么?”

一位機智的老兄應道：“我們在猜你有幾個孩子。”

拉爾夫伸出一個巴掌，說：“一共五個，全是女兒。我以前的太太生了三個女兒，安妮(新太太)帶來了一個女兒，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女兒，所以一共是五個。家里除了我之外其他都是女的，連狗都是母狗，所以在家里根本沒有我說話的地方。”聽上去很悲慘，可拉爾夫卻笑得很開心。

在我們看來，太太是家里的一把手很正常，沒有兒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奇就奇在這五個不同背景的女兒怎么能在一個屋檐下相處得這么好呢?

拉爾夫家的晚宴安排在哥德堡郊外的一幢臨海別墅里。按照習慣，客人在午后就陸續到達了。樓上樓下有很多人。大家都穿著漂亮的禮服，手里端著酒杯，互相打聽著彼此是拉爾夫的什么人，然后縱然大笑，似乎早已是老朋友了。

大廳中間有一張大桌子，堆滿了客人帶來的各式禮品，都包裝得很漂亮，別著精致的祝賀卡片。桌子正中間擺著拉爾夫家五朵金花的大幅合影：三個金發碧眼、一個黑發黑眼，還有一個滿腦袋小黃毛的小不點，五朵金花面貌各異，但都穿著瑞典民族服裝：天藍色背心式長裙，內襯白色荷葉邊襯衫，腰上系著明黃色繡花圍裙，非常鮮艷，五張笑臉更是笑成了五朵花，讓大家忍不住開始羨慕拉爾夫的好福氣。

我們正在嘖嘖贊嘆著，一回頭看見照片上的大女兒已笑盈盈地走到我們面前，就穿著照片上那樣的民族服裝，帶著照片上那樣的燦爛笑容，冷不丁讓人覺得她就是從照片上走下來的。大女兒優雅地代表全家歡迎我們的光臨，感謝我們的禮物，并說她的母親馬上會過來。

一會兒工夫，果然看見拉爾夫太太款款地向我們走來。她穿著黑絲絨拖地長裙，黑發盤在腦后，柳眉細眼，連笑容都是非常東方的。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看上去她比照片上漂亮多了，旁邊是她的韓國血統的女兒，胖乎乎的梳著披肩直發，羞澀地笑著。盡管她也穿著瑞典民族服裝，但怎么看都像一個中國小學生。拉爾夫太太用流利的英語向我們致謝，并說拉爾夫經常提到我們這幾個中國朋友，今天終于見到了，才知道拉爾夫能有我們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幸運了。

明知道是客套話，但大家還是聽得開心無比。

很多人詢問拉爾夫在哪里。大女兒得意地說：“恐怕爸爸這會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拉爾夫太太看了看時間，說：“請大家到外面迎接吧，我想拉爾夫馬上就到了。”

客人們不知道下面安排了什么節目，興奮地議論著涌到了樓下。樓前的草地上鋪了紅地毯，一隊蘇格蘭樂隊已面向港灣列陣整齊，各種樂器都扛在了肩上，樂隊指揮盯著水面。臺階下就是碼頭。那五朵金花跑下了臺階，一直跑到碼頭盡頭，等在那里。拉爾夫難道要坐船過來嗎?

客人們分散在紅地毯兩端，各自占據有利地形等著看下面的好戲。拉爾夫太太在我耳邊小聲說：“這都是孩子們的把戲。為了這個生日，孩子們從半年前就開始忙活了。我也不知道拉爾夫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孩子們的安排，不過我想他是故意不知道。”

我正在琢磨這話的含義，忽聽樂隊風笛長鳴，鼓號齊響，原來壽星佬就要到了。抬眼細看，一架水上飛機已停在了碼頭盡端，飛機上下來一位頭頂王冠、身披藍色天鵝絨長袍的“國王”，竟是拉爾夫。人群中發出了一陣笑聲。這的確是孩子們的把戲，很可愛。更可愛的是拉爾夫，他也愿意和孩子們一起完成這個把戲。

五朵金花撲上去擁抱親吻了她們的爸爸，場面很感人。然后，“國王”在公主們的簇擁下，在穿著花格裙子的蘇格蘭樂隊伴奏下，走進了別墅。客人們一通鼓掌，為這個童話般的場景喝彩。

宴席開始了。偌大的餐廳里擺下了十幾張長桌，大家擁擠地坐在一起，要想起身活動得說好幾聲對不起。吃的自然是典型的瑞典菜，主菜是生魚，一人一大盤，紅紅白白很好看。這些生魚的做法和日式生魚片完全不同。日式生魚片講究現吃現片，訣竅在于調料芥末。瑞典式的生魚片則需事先腌制，功夫都在腌料上，看上去沒有日本“刺身”魚那么鮮嫩，但人口味道極佳，余味悠長，似乎更適合中國人的口味。

瑞典人也很好喝酒，餐桌上擺了好幾個冰水桶，里面泡著各式各樣的漂亮小瓶子，跟香水瓶差不多大小，貼著各式酒簽，反正我也看不懂，只認出了“伏特加”。左右的瑞典客人你謙我讓，竭力勸我嘗嘗。我知道那酒厲害，其他的酒估計也差不多，索性忍住好奇，能躲還是躲吧。 這時有幾個人輪流站起來用瑞典語說上一段，語氣很激昂，然后大家都站起來，端著酒杯唱歌，每次都唱同樣的歌，我聽不懂歌詞，但結束時必然是大家舉杯，大叫數聲：“拉爾夫，拉爾夫！”

吃得差不多時，節目上來了。主持人是一個滑稽明星，每說一句話都能逗得全場前仰后合，讓我們幾個直后悔不懂瑞典語。

緊接著是流行歌曲，歌手都打扮得奇形怪狀，還沒張口臺下已是尖叫聲一片。我看見那幾個較大的金花興奮得臉都紅了。不禁感嘆：這究竟是老爹的節日還是孩子們的節日?

主持人再上臺時，用很流利的英語說：“很抱歉，我剛剛聽說今天的客人中還有幾位來自中國的貴賓，很抱歉剛才讓你們感到乏味了。我們的拉爾夫是一個大好人，所以才會有這么多遠方的朋友專門來參加他的派對。我們都為有拉爾夫這樣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馬上有人站起來倡議大家舉杯唱歌，于是我們又連唱帶叫地喊了數聲“拉爾夫”。拉爾夫“國王”此時倒是不戴王冠了，酒似乎也有些喝多了，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在燭光下放著光芒，倒真像一個受萬民擁戴的“國王”了。他站起來擁抱太太和女兒，引來大家又一陣掌聲。

我想起了一句中國老話：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即使遠在瑞典，對幸福的詮釋也是如此驚人地一致。也許，幸福的本意就是：努力使別人快樂，并因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