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桂花出生在上世紀60年代,當時全國正鬧饑荒,那時候出生的孩子普遍營養不良,瘦得皮包骨,哭聲小得跟蚊子嗡嗡一樣。孟桂花生下來也骨瘦如柴,與眾不同的是哭聲嘹亮高亢,正在下地的大人都吃了一驚,紛紛停下手里的活,抬頭看天,以為打雷。可是天藍藍的,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
守候在門外的老孟頭被這尖利的哭聲嚇倒在地,口吐白沫,兩眼一翻,當時斃命。以后大家都說,孟桂花生下來,就把她父親給哭死了。
其實老孟頭是活活餓死的,他當時有十天沒有吃一點東西了。那年月家家吃不飽,他還要省下糧食給老婆還有肚里的孩子吃。桂花“哭”死父親后,母女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度日,一直到桂花上小學。
學校里只有一個民辦教師孟大猛,這個老師兼校長胳膊粗、脾氣大。哪個學生犯了錯誤,孟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打你個眼冒金星。當時大人都用孟老師嚇唬孩子,哪個孩子上學沒挨過孟大猛的老拳?只有孟桂花一個。
那天早上,學生們都在早讀,教室里傳出嘈雜的讀書聲,孟老師在門口虎視眈眈地巡視著。桂花遲到了,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趕來。孟老師二話不說,走上前去,揚起蒲扇一樣的巴掌朝桂花打來。手并沒有接觸到桂花,只聽她咧開嘴巴,“哇”地一聲大哭。教室內立刻鴉雀無聲,孟老師的手停在半空中,足足有10分鐘。他呆呆地望著這個貌不驚人小女孩,懷疑剛才那聲巨響是不是從她嘴里發出來的。其實這僅僅是桂花隨隨便便的一哭,她的哭聲就是這樣有穿透力。因此她得一個響亮的綽號“孟姜女”,就是古時候哭倒萬里長城的那個。
就這樣,在學校里桂花逍遙于孟老師的老拳之外。從學校畢業后,桂花也跟其他女孩子一樣回家務農,然后嫁人。桂花嫁給了本屯的柱子,生有一子。本來日子過得挺平靜,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桂花30歲那年,柱子大病一場,被確診為腎衰竭。要想活命就要換腎,要換腎,就得拿10多萬元。
孟桂花精神恍惚地從縣醫院往家里走,莊戶人家到哪里弄10多萬元?土里刨食,混口吃喝還湊合。這不是傾家蕩產、要人命嗎?桂花越想越難過,自己沒過一天好日子,生下來就挨餓,睜眼后從沒有見到父親啥模樣。娘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太不容易了。桂花想這日子可怎么過呀?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開了。哭著哭著又想到沒錢治病的丈夫,心里更如刀絞,于是她亮開嗓門,哭天喊地:“天啊,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一起走吧!”她悲痛到了極點,路過一個村口時,她一頭栽倒在地,哭死過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桂花慢慢醒來,睜眼細看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不是自家那張土炕,四周圍擺設耀眼闊綽。眼前是一個紅光滿面、衣冠楚楚一臉堆笑的男人。桂花一骨碌身坐起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男人畢恭畢敬地說:“多謝你的幫助。這是給你的10萬塊勞務費。”桂花盯著厚厚的一堆錢,一臉的困惑,以為是在做夢。
原來這個男人是這個屯子的首富張工頭,那天張工頭的老爹正在出殯,來的賓朋友特別多,就是沒有一個哭的。只因為張工頭父子兩個人一個德行,都是壞心眼子,為富不仁。大家巴不得張老頭死,樂還來不及,誰去哭?所以披麻帶孝的人不少,就是沒人哭,出殯像是啞劇小品。張工頭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恰巧這時,桂花經過這里,她悲悲切切地哭聲像高分貝的立體聲大喇叭,石頭人聽了也會落淚。桂花哭得太投入了,披麻帶孝的人聽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桂花的哭聲勾起了所有人的傷心往事,甚至連出殯時的旁觀者都痛哭流涕。喪事辦得成功,張工頭很高興。后來他在大道旁找到哭倒在地的孟桂花,將她抬到自己家里。張工頭出手大方,一下子拍出10萬元,獎勵桂花領哭有功。張工頭最不缺的就是錢,這點錢算不了什么,他缺的是人緣。
桂花手捧沉甸甸的10萬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用這哭來的錢治好了柱子的病,一家人歡天喜地地過上了好日子。桂花晃然大悟,自己的哭原來還有經濟效益哩。這年頭錢越來越難掙,不如把哭當成營生干,發揮自身優勢。
于是桂花就頻頻出沒于各鄉各鎮的喪禮上,每次兩只眼睛都哭得跟爛桃似的,但每次都能帶回大把大把的鈔票。后來柱子當起了她的經紀人,跟別人侃價。夫妻倆出臺了一系列標準:1千元,嚎啕大哭。1萬元,哭天喊地。10萬元,死去活來。要說桂花也真夠敬業的,有一回鄉長的母親去世出12萬元請去了桂花。桂花也對得起這些酬金,五臟六腑差點從嗓子眼里哭出來,一直哭暈在現場,整整一周后才蘇醒。
桂花的名聲越來越大,周圍地區的人也常常邀請她,尤其是氣候更迭、大冷大熱交季節的時候,簡直忙不過來。小門小戶根本請不起她,請不動她。也只有有權有錢的大戶人家才用得著請她,因為這些人家往往不怎么積德。幾年下來,桂花家資巨富,給個縣長都不換。
這天,桂花接到一個不幸的消息,她的娘去世了。桂花急匆匆趕回娘家,忙活自己家的喪事。這是桂花的專業,對這些程序她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不同的是,原先她是渲染氣氛的配角,今天是主角。原先死者素不相識,現在死者是自己的白發親娘。
出殯那天,桂花長跪在母親的靈前,周圍擠滿了吊孝的親戚好友。桂花給自家賣力氣的時候到了,她開始醞釀感情,奇怪的是,眼淚就是下不來,哭聲也不出來。急得她用力擰大腿,還是無濟于事。
她努力回想娘這輩子不容易,尤其是自己小的時候,娘忍饑挨餓一口飯、一口飯地省。一邊下地干活,一邊拉扯自己,既當娘,又當爹。雖然她想了很多很多,仍然沒有淚水沒有哭聲。桂花偷眼一看,周圍的人眼睜睜地盯著自己,看這位“孟姜女”如何哭自己的親娘。她更著慌了,她暗暗罵自己沒良心。
正在她束手無策的時候,桂花娘的鄰居李大嬸走過來,假裝攙扶桂花,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你娘臨死前,讓我捎給你一大筆錢,裝在信封里,還有一封信。”桂花心領神會,用寬大的孝衣袖子擋著,接過信封,放在手里,用兩個手指頭用力捏捏,很厚很厚,至少上萬。桂花乘人不注意,麻利地把錢揣在口袋里。桂花心里有了底,娘真夠意思,死了還不忘記自己。
說時遲,那時快。桂花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她聲淚俱下,扯開嗓子,大呼:“我的親娘啊,您好命苦哇。我當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的恩情哪!”
葬禮進行得十分順利,桂花送走了客人,一陣風似地回到家,掏出信封,迫不及待地撕開,取出信紙包裹好的一沓錢。她小心翼翼地撕開信紙,目不轉睛地瞧著錢。她立刻傻了眼,嶄新的錢泛著綠光,從來沒用過,面額到是很大,可惜是冥幣,陰間通用的。愣了許久,桂花才讀信,信是這樣寫的:
桂花,
娘知道你很忙,娘不拖累你,到那邊娘等著你。娘沒什么可送你的,只有鈔票,可是在那邊能用的,信封里都是這個,因為我知道你現在掙的錢,在那邊用不上。
娘
桂花看完信,咧開大嘴扯天號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