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地里拔幾棵蔥，窖里刨幾根蘿卜，再湊幾塊生姜，幾瓣大蒜，來一包胡椒面兒，剁成餡兒，用面皮包了，鄉親們起了個雖俗卻極形象的名字，“扁食”。扁食一出鍋，就著熱氣騰騰的酸辣湯吃下，既可御寒，又能果腹，真的是“冬至不吃扁，凍掉半個臉”。于是，再苦再窮的人家，冬至這頓扁食是一定不能省的，仿佛吃了冬至這天的餃子，才能安安穩穩度過嚴寒。以至于逢年過節，扁食成了必不可少的食物，而且要剁肉餡，以示豐收和喜慶。

而我從小，偏是個不吃肉的。別的孩子一入冬穿上襖子就盼著過冬至，過了冬至數新年，天天有餃子有肉吃，在我卻是最大的劫難，尤其是怕看見父親繃著的那張臉，“這丫頭，餓的輕，俺小時候，連窩窩頭都吃不上，現在吃肉你還挑，”他沖母親一吼，“不吃就別管她，讓她餓著，看能撐到啥時候。”，母親有心替我辯護幾句，聽父親這么一說，也緘口不言了。年節里，當然要剁肉餡，而且圖團圓和吉利。全家人都得動筷子，不吃肉的孩子，在大人看來，長大是沒福氣的。母親每每到了最后，用最小的碗，撈三五個扁食，把我叫到跟前，悄悄地說：“少吃幾個，哪怕一個都行，多舀點酸辣湯，端滿滿一碗，千萬別惹你爸生氣。”別人碗里都是白胖胖的餃子，而我只有喝湯的份兒，那幾個餃子始終靜靜躺在碗底，趁人不注意，我才作賊似地，倒進雞食里去。看到雞們三下五除二吃掉，我方敢離開，要不然讓父親看見我糟蹋糧食，一定又是雷霆大怒。母親看我瘦得像干柴棍兒似的，卻只有心疼的份兒，她也曾偷偷割了豆腐，到瓦罐里摸幾個雞蛋，給我剁素餡，父親一眼瞅見便火冒三丈，“屎克郎子一頭泥，都是讓你給罐（慣）的，”從母親手里一把奪過來，一股腦兒給扔進豬槽。父親是在沒吃沒喝的年月里長大的，把榆樹槐花當作佳肴，他把我的挑食，看作是大逆不道，更不能容忍母親對我有一絲一毫的袒護和嬌慣。年節對于我真的成了“劫”，與父親的隔閡，也在這一頓頓的餃子中，愈來愈深。

離家到異鄉求學，對我來說是莫大的解脫，不用再為難以下咽的餃子發愁，更不用再看著父親陰得像要下雨的臉色度日。年節的氣氛，在我心里一天淡似一天，功課緊的時候，父親只當是我一心撲在學習上，也不責怪，反而寬慰地說：“學習要緊，過節沒空就別回了，咱家不爭這個禮。”既然老爸放了話，我更懶得回去。過節時，同學們都拼命往家趕，而我盡力避免在這一天回家，寧愿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泡一碗面，吃完了，在大街上孤魂野鬼般游蕩。

學習上向來如魚得水的我，高三那年冬天的一次月考中，栽了個跟頭。歷年來的自信自負蕩然無存，焦慮不安，整夜整夜的失眠，頭上像頂了塊石頭，腳下如騰云駕霧一般，綿綿軟軟。我一遍遍問自己，難道是功敗垂成，就這樣完了么？真的不甘心啊！但已如強弩之末，我被恐懼和絕望折磨得心力憔悴。

照例，在考試之后，放了兩天假。往常放假，教室里都會留十來個人，這次卻走得特別干凈。沒有了往日的喧囂熱鬧、人頭攢動，觸目即是擁擠不堪的桌椅，堆積如山的書籍，偌大的教室，更顯得凌亂不堪。悄無聲息，角落里孤獨無助的我，被凍得瑟瑟索索。不想回家，更確切地說是不敢回家，我那惟一可以博得父親眉頭舒展的資本也被奪去了，還有什么臉面呢？瞥見窗外，不知何時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此情此境，更讓人眷戀圍爐夜談家的溫馨。大概已是深冬了吧。

門“哐啷”被風掀開，寒徹肌骨的冷風夾著雪珠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戰，極不情愿地拿板凳將千瘡百孔的門給抵住。隱隱約約覺得窗外有人影晃動，卻也懶得去看，又縮回墻角，舔舐自己的傷口，前途渺茫，所感的惟有人生的凄苦和無奈。

門被風推著，又裂開一條縫。懊惱的情緒頓時直沖我的腦門。難道風也要跟我作對，來攪擾這難得的片刻清凈么？我抬腳剛要把門踹上，頭一揚，猛然看見門外確實站著一個人，怯怯地向里面張望。頭上飄灑的幾片雪花還未完全化去，不停哧哧哈哈來回搓著手，胡子茬上綴著“哈氣”凝聚而成的水珠，破舊的軍大衣，袖口和胸前的油膩已磨得發亮，下擺不時露出幾綹探出頭來的棉絮，腳下一雙牛皮鞋沾滿了泥濘，耳朵，臉頰凍得通紅，一頂大軍帽卻緊緊抱在手里——這不是父親么。我一下沒回過神來，只下意識地把門打開，怯怯地說：“爸，你咋來了？”要知道，這么多年，父親從未來學校看過我。我向來怵他三分，總是躲得遠遠的，倒比鄰家的叔叔伯伯還要生疏一些。

父親逡巡良久，見屋里沒別的人，才敢進來。他心目中，學校是至高無上的，教室更是神圣的殿堂，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隨便進出的。

父親手里依然緊緊摟著那頂大軍帽，父女見面，竟無話可說。我為打破尷尬的局面，問了一句：“爸，你咋不戴帽子呢？”爸幡然醒悟，把大軍帽小心翼翼放到桌子上，掀開，里面竟裹著一個飯盒。“我怕湯冷了，用帽子裹著，”父親把飯盒揭開，自顧說著：“今兒是冬至，你媽讓給你送點扁食。”我心里一陣厭惡，又是令人反胃的扁食，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忘了，媽又何苦提起，大老遠給我送來，她難道忘記了我頂討厭吃這東西么。

父親見我無動于衷，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慌忙說：“是素餡，你媽親自到村東頭二拐家割的豆腐，咱家老母雞下的蛋，還有韭菜和蔥，都是你平時愛吃的。”我端起父親一路踏雪頂風送來，光著頭卻用帽子裹著的仍舊熱氣騰騰的餃子，手卻怎么也把不穩勺子。餃子的接口，有些地方沒包好，餡兒露了出來，漾在湯里，父親自責地說：“你奶奶搟的皮兒，我和你媽包的，咱手藝不行，扁食剛下鍋就咧了嘴兒，你將就點兒。”

記憶深處，每逢吃餃子，父親繃著的臉，母親的為難，我的委屈，早已成為揮之不去的陰影，而今父親卻親手為我包素餡餃子，難道是要贖回他從前的過錯帶來的愧疚么？

我依然耿耿于懷，忘不了他對我的苛責和呵斥，誰知道是他自己情愿，還是抵不住奶奶和母親的勸說才給我送餃子來的。父親的暴躁易怒，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了，他要是聽說我這次沒考好，說不定能把天掀翻，連家門都不讓我進了呢。我戒備著他突然的熱情，只顧一口一口吃著餃子。

父親像是忖度了半天，用試探的口氣問我：“今兒是冬至，咱村和你一個班上的都回家了，你媽滿以為你也會回，一大早就準備了素餡給你包餃子，左等右等，咋不見你回哩？……聽燕子說……是不是……”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不忍心的樣子，“是不是這回沒考好？”

我心里遽然一驚，原來父親已經知道了，他也許是抱著一線希望來親自問我，我只要一點頭，劈頭蓋臉又是一陣暴風驟雨。但紙是包不住火的，我沒敢抬頭，等待父親發作。

又是可怕的沉默，我倔強地把嘴里塞滿了餃子，和自己賭氣一般只顧著吞咽。

良久，從未說過一句寬慰體貼話的父親，竟然語重心長地說：“那又有啥大不了的，咱種莊稼，收成還一年好一年壞哩……你可千萬別糟蹋自已，把身子熬壞了。”

仿佛十幾年積攢的委屈，還有數周來所受的壓抑，再也把持不住，心頭一熱，淚水霎時蓄滿眼眶，打了幾個轉，還是沖決出一道口子，悄然滑落。我把頭埋得深深的，很認真地吃著餃子，香噴噴的是雞蛋韭菜，酸酸辣辣的湯，還有咸咸的淚水。

隔著熱氣騰騰的湯，我以為父親沒看見我臉上的淚痕。在他面前，我始終倔強地維持著自尊。

幾年過去，冬至眼看又要到了，和母親不經意的閑聊中提起那頓餃子，母親說：“你爸回來，說你哭了。”

于中，淚水在一瞬間又爬滿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