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97年到2002年,是我人生的一段黑色履歷。那段日子里,我由一個安分守己的女會計,變成了一個巨貪廠長的情婦和幫兇。幾年間,我們活生生地搞垮了一個工廠。值得慶幸的是,在那段充滿激情和恐怖的日子里,我利用那點殘存的清醒和理智,使自己沒能陷入犯罪的深淵。風流夢醒后,良心發(fā)現(xiàn)的我毅然決然地向檢察機關舉報了巨貪情人,為國家挽回了巨額損失,也使我的良心得到了些許的安慰。現(xiàn)在,我把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披露出來,以警世人。
崇敬有加,我投入“好廠長”的懷抱
1997年初,我在黑龍江省東興市的風華機械廠的附屬商店任會計。一天,風華機械廠的廠長孟云凡叫我去一趟。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孟云凡很少到我們商店找人,況且我也沒和他接觸幾回,和他并不熟悉。我怯生生地來到他的辦公室后,孟云凡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親自給我倒水讓坐,反而叫我局促不安起來。
孟云凡首先和我嘮了一陣家常,待我情緒穩(wěn)定下來后,他點到了正題:“小王啊,你來我廠已經(jīng)兩年了,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你是個手腳利索、嘴巴很緊的人,所以廠里信得過你,要委你重任。我們廠的日子現(xiàn)在是好過了,但上上下下免不了都來伸手,我這個廠長誰都得罪不起。這些開銷從大賬上走太惹眼,國家又不允許搞小金庫,實在沒轍啊。我和幾個領導研究過了,想成立一家私營企業(yè),打點款過去。我考察了一圈,覺得這事交給你辦最合適。”
能被上級廠的廠長大人看重并委以重任,我真的有些受寵若驚。其實,我只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工作后跟著前任老會計學了幾個月的記賬,并不真正懂得多少會計知識。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拿錢,把收支做平,就是一個合格的會計了。后來想想,孟云凡正是利用了我這一點。
說起孟云凡,他可是我們?nèi)珡S人心目中的英雄,也是我崇拜的偶像。風華機械廠不大,僅有五六十人,而我所在的那個商店就更小了。1996年前,由于貨源不足,產(chǎn)品質(zhì)量低下,該廠的經(jīng)濟效益很差,連維持工人那每月百八十元的工資都很難。1996年初,孟云凡被職工們推舉為廠長。他從上任開始,就確定了摒棄老產(chǎn)品、開發(fā)新產(chǎn)品、增加科技含量的思路。通過掛靠科研機構,搞好市場調(diào)查,走訪新老用戶,他和技術人員很快就研制出一種新產(chǎn)品,并打開了市場。在那段艱苦的日子里,他出門在外吃的是方便面,住的是小旅店,搞新產(chǎn)品試驗時起早貪黑、身先士卒。功夫不負有心人。到1997年時,工廠效益開始好轉。從1997至2002年,我們廠年產(chǎn)值可達五六百萬元,利潤可達近百萬元,這在地處偏遠的城市是少有的。因此,孟云凡在我們廠絕對是權威,他說的話從來沒人反對。所以他要我給他成立這家企業(yè),我也沒有絲毫的懷疑。
幾天后,我就按照孟云凡的意圖辦妥了一切手續(xù)。于是,科佳實業(yè)有限公司成立了,可這家私營企業(yè)既沒有辦公地點,也沒有生產(chǎn)車間,工作人員就我一個人,任公司的法人代表、會計兼出納,而后臺老板則是孟云凡。
科佳公司成立不久,孟云凡就叫我以向風華機械廠提供技術咨詢和合作開發(fā)新產(chǎn)品的名義,開出了100多萬元的發(fā)票,而幾天后該廠便把款項打入科佳公司的賬戶。錢一到位,孟云凡便讓我提出10萬元現(xiàn)金交給他,說要打點有關領導。當我把那沉甸甸的10萬元錢交給他時,他的臉上樂開了花,連聲夸我辦事利索。看他對我的工作如此滿意,我也由衷地高興。
從1997年到1998年,孟云凡先后從我手里拿走了50多萬元,連白條都沒打一個。他總對我說:“現(xiàn)在事難辦啊!社會關系太復雜,需要打點的人物和關節(jié)太多,像什么電老大、水老大、稅老大,甚至鐵路托運時還要招呼鐵老大,否則就辦不成事,一頓飯就要吃掉上千塊。我現(xiàn)在遇到飯局都頭痛啊……”聽了他的話,我真的有些同情他。心想一個廠長為廠里幾十號人犧牲了這么多,不知情的人能有幾個理解他呢?
我們的接觸越來越頻繁,他對我的關心和照顧也越來越多,當陪客人吃飯或有其他應酬時也總是帶上我,并且常常向我傾訴不能向外人說的心里話,而我則把這些看作領導的信任和恩寵。我們的關系急劇升溫。
1998年末的一天,孟云凡來到我的辦公室,見只有我一個人在,便順手從手提包里拿出3萬元錢塞給我:“小王啊,這一年你鞍前馬后地為我費了不少心,出了不少力,這些錢就做你的辛苦費吧!”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平白無故地給我這么多錢,便連連擺手,推辭不受。“你是不是嫌少啊?”看著他那盯了我半天的冷峻的眼神,我知道他生氣了。那一刻,我隱隱地想到了一點兒什么,但隨后又被否定了,因為那時候我還認為他是個好廠長,還沒想到他這樣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好領導會蛻變成一個大蛀蟲。
當晚,孟云凡又請我在他家樓下的酒店吃了一頓飯。
走出飯店,他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說:“小王,到我家門口了,就到我家坐坐吧!”從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里,我讀懂了另一種信息和內(nèi)容,完全明白我上去后會發(fā)生什么。我想把手抽回來,腿卻不由自主地跟他上了樓。一進他家的門,他就緊緊地抱住我,迫不及待地吻我……那一夜,我把自己的身體和心靈都交給了這個我極度崇敬的男人。
不知不覺,我成了巨貪廠長的幫兇
自從我們有了那種關系以后,孟云凡向我要錢要得越來越頻繁了,僅1999年上半年,他就從我這里拿走了100多萬元。有時我問他錢的去向,他就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會給你一個驚喜的。”
2000年6月19日,是我的26歲生日。那天,孟云凡說帶我出去談業(yè)務,我知道他這是和我幽會的固定用語。令我沒想到的是,這次他沒有帶我去賓館酒店,而是帶我到了一個全市最高檔的住宅區(qū)——皇冠小區(qū),他領我進了一個裝飾得豪華氣派,足有100平方米的大房子。他問我:“小敏,你對這個生日禮物滿意嗎?你不是總問我那些錢哪里去了嗎?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些錢都用來構筑我們的愛巢了。”聽著孟云凡這番甜蜜的話語,我的腦袋不由得嗡地大了起來:他已從我手上拿走了150萬元,那些錢都裝進了他的口袋,以前的種種理由都不過是借口。天哪,我竟成了貪污犯的幫兇!
正當我胡思亂想時,孟云凡過來拍了拍我的臉,說:“小敏,你怎么了,今天不舒服嗎?”我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我愛的男人,心里不由掠過一絲恐懼。忙敷衍他:“好,好,這房子好漂亮。”他說:“你喜歡就好,喜歡就好。”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無論從感情還是從行動上都已掉進了孟云凡的陷阱。從那以后,我開始經(jīng)常做惡夢,總夢見被關進監(jiān)獄的情景。而每次大汗淋漓地醒來后,我又不住地安慰自己——不會有事的,只要我不拿那些錢,不要那座房子就不會有我的事。
不久之后,孟云凡拿給我三四十張身份證,讓我按每個身份證做一份工資交給他。我接過一看,沒有一張身份證是我廠工人的,便問他:“給廠外人做工資好嗎?”他聽了我這句話,臉色當即陰了下來:“小敏,跟我干了這么長時間怎么還不懂事呢?不該問的別問,我讓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聽我的絕對不會有事。”他霸道的本性開始在我面前顯露出來。他的霸道讓我很不舒服,這時我開始意識到,他變了,他已經(jīng)徹頭徹尾地變了,他不再是從前那位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廠長了。
2000年底,科佳公司廢業(yè)時,孟云凡覺得找借口向我要錢太麻煩了,索性叫我把科佳公司繳稅后剩余的幾十萬元錢,全部轉到一家單位提現(xiàn)金交給他。這次,他的血盆大口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本想拒絕,但一看他那滿臉的冰霜,我便閉了嘴。我知道,這時候多說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盡管我和他的關系依然密切。這件事讓我徹底看清了他是個危險人物,他辦這家公司絕不僅僅是花錢方便那么簡單,而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愛我也不僅僅是愛那么簡單,而是想套牢我,讓我死心塌地地為他出力。這時我想終止與他的情人關系,但已不可能,因為我們的關系在廠內(nèi)已為多人所知,況且他也不會放過我;我想終止和他的工作關系,更不可能,因為我已成了他的貪污幫兇,他也有了要挾我的把柄。我的惟一選擇是:幫孟云凡把事捂住別露餡,只有保全他,才能保全自己。
我感覺得出來,貪了那么多錢的孟云凡也一直惴惴不安。因為從單位往外轉錢的目標畢竟太大,知情人畢竟太多,此事萬一泄露,他就得進監(jiān)獄。他一心想找一個安全的撈錢法子。一天,孟云凡告訴我,他想成立一家私營股份制公司,先讓全體職工入股,過一段時間后再讓他們退股。我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把企業(yè)變成他個人的。應該說這個方法的確安全多了,更重要的是這也去掉了我的一塊心病。于是,我便極盡能事地夸他了幾句,稱這是“天才構想”。孟云凡頓時心花怒放,臨別時又塞給我2萬元錢,作為我入股的股金。
2000年10月,孟云凡召開了全廠職工大會,宣布要成立一家私營股份制企業(yè)——北方股份有限公司,要求全體職工集資入股,全額分配,工人每人入股1萬元,科室干部每人入股2萬元,孟本人則入了36萬元。不久以后,北方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同時,科佳公司廢業(yè)。
其實局外人都不知道,風華機械廠和北方公司名義上是兩個單位,各有各的賬。而實際上他們是同一個單位,干的是同樣的業(yè)務,用的都是風華廠的廠房、設備和人員。北方公司的真正用途是來轉移風華廠的利潤。但除了幾個財務人員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這里的“貓膩”。負責北方公司賬務的,當然還是我。
惡夢驚醒后,我舉報了巨貪情人
成立股份公司不到兩個月,孟云凡便把股金全部退還給了職工,還按每人的入股金額派發(fā)了紅利。我知道這是他把企業(yè)轉成個人的一種手段。因為職工退股了,就不應再管公司的事了。如此短的時間便見利了,職工們自然是歡天喜地,可他們哪里知道孟云凡的險惡用心呢?看著這些不明就理的職工,我的心里不禁一陣陣悲哀。
職工們退股后,孟云凡伸手撈錢就更肆無忌憚了。2001年夏,他要我把風華機械廠的銷售收入1000余萬元全部轉到北方公司賬上,成本則入到風華機械廠賬上,從而使前者產(chǎn)生了幾百萬元的利潤。為了更穩(wěn)妥更隱蔽,他向買我廠產(chǎn)品的單位要來一批價值300多萬元的該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改成買入材料攤入成本。這樣,這批產(chǎn)品被劃出賬外,成為孟云凡的囊中之物。之后,他將這批產(chǎn)品賣掉,所得貨款全部被他揣入腰包。看著巨額國家財產(chǎn)流入私囊,我的心時時在顫抖著。
孟云凡的錢貪得越多,我們之間的關系越冷。我們的隔膜隨著他貪污數(shù)額的逐漸增大而不斷加深,當初的深情厚意早已消散。我從內(nèi)心里鄙視他,唾棄他,卻又無可奈何,便一直尋找機會逃離他的手掌心。這些他也感覺到了,可是他卻誤解了我的意思,他以為我是因為得到的錢物太少而不高興。于是便盡一切辦法討好我,變著法地給我買禮物,而且專挑貴重的。
可無論他給我錢也好,給我買東西也好,我都沒有興趣了。孟云凡每次給我錢物時,我都很矛盾,接吧,我會越陷越深;不接吧,我又得罪不起他,在他手里,我只是一只聽從擺布的小螞蟻,倘若他一翻臉,用一根手指就會把我輾死。不得已,我把他給我的錢和東西都絲毫不動地存放起來,以防他一旦案發(fā)時好退贓。
一個只有50多人的廠子怎能經(jīng)得起孟云凡的狂貪暴斂。2002年10月,風華機械廠終于關門了。一個效益不錯的工廠就這樣完了,我的心里充滿了內(nèi)疚和自責:是我?guī)兔显品舶讶珡S職工賴以生存的工廠搞垮的啊!走出工廠大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那熟悉的一磚一瓦,禁不住潸然淚下。
一個月后,孟云凡又找到我,要我?guī)е狈焦镜馁~冊到我們以前的那個房子去。我原以為我倆之間的一切已結束了,可這次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當我趕到時,他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我了。再次看到他那張臉,我的感覺是惡心、可憎。原來,廠子黃了也沒讓孟云凡高枕無憂,他覺得留著那些賬冊是禍患。他要我?guī)з~冊是想把賬冊燒掉。
當火苗升起時,不知為什么,我產(chǎn)生了一種保護這些賬冊的沖動。于是我說:“孟廠長,有幾家單位還欠咱們公司的錢,賬冊要是燒了錢還怎么要啊?”他想了想,說:“也是,那就等把那些錢要回來再燒吧。”我暗暗地松了口氣,潛意識里覺得這幾本賬決不是僅僅能起到把錢要回來的作用。
2003年春,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位風華機械廠的女工。她身體瘦弱衣衫襤褸,一個人蹬著一輛三輪車在四處撿廢品。看著昔日的姐妹落到這步田地,我好不心酸,當即把她拽到一家小飯店吃了頓飯。她告訴我,自從工廠倒閉后,她就沒有收入來源了。她那位無良丈夫?qū)λ谴蚣戳R,整天要她出去想法賺錢,甚至逼迫她去夜總會當小姐。她誓死不從,不得不以靠撿破爛為生。丈夫嫌她撿破爛掙得太少,就把她趕出了家門。聽完她的講述,我心如刀絞。這都是我的罪過啊!假如當初我不掉入孟云凡的溫柔陷阱,我不充當他的貪污幫兇……我開始深刻反省我這幾年的行為。
一連幾天,我都吃不好,睡不好,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那位女工的身影,我背負著沉重的精神鐐銬。其實下崗以來,我見過幾位我廠的下崗工人,他們中有做小販的,有打工的,境遇都不好,每見到他們一次,我都要痛苦好幾天,但沒有一位像這位女工這樣強烈地撞擊和震撼我的心的。漸漸地,我不堪良知的拷問和譴責了,我心里產(chǎn)生了舉報孟云凡的念頭。可我會不會惹火燒身呢?我畢竟是從犯哪!我便以為一位朋友咨詢?yōu)橛烧业揭晃宦蓭煟嬖V我,我在這起貪污案中的行為是被迫的,數(shù)額也不是很大,如果我能積極退贓,協(xié)助檢察機關辦案,徹底交待情況,爭取寬大處理,就有可能免予被起訴。心里有底了,我當夜便流著淚寫了一封舉報信,寄給了檢察機關。
結果,正如那位律師所言,鑒于我的積極主動和特殊表現(xiàn),我被免予起訴,而孟云凡卻于去年年末被判處無期徒刑,而我提議留下的那幾本賬冊則成了查實孟云凡貪污的主要依據(jù)。我的精神鐐銬終于解開了。現(xiàn)在想來,我真的很后怕:我在罪惡的深淵邊緣險險地走了一遭,但好在最后一刻我警醒了。那段黑色的經(jīng)歷將永遠成為我人生旅途上長鳴的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