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魔鬼較量的掌門人

我有十個朋友。

其中九個知道棉棉。八個知道姜昕。還有七個，聽說過田原。但他們都不知道，這幾個藝人的共同老板，沈黎暉。

也是，當了六年有余的“掌門人”，卻從沒享受過“沈老板，沈經理”這類的稱呼。大家都叫他“黎暉”！從老到少，都這么叫。比較隨便，比較順口。

個兒不高。清瘦。細黑邊眼鏡。嗓音很磁。喜歡獨自呆在斗室——十來平方米的方寸之地，供各種樂器和海報和書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們，藏身。也供他藏身——他被埋在里面。

安靜，且顯得小。

第一回合：做一張小唱片

“魔鬼”叩門的時候，沈黎暉才十五歲。

一個嘴角尚泛青澀的少年。

年輕是培育叛逆滋長憤怒的肥沃土壤。披頭士，搖滾音樂們的桀驁，在他年少的心田里破土而出，并且生長。這種狂熱有著可怕的力量，在日后很長歲月里，依然是其內心世界里，不容置疑的主宰。

并非出自音樂世家，但沈黎暉從小就喜歡音樂和美術。家里并不支持他玩音樂，印象最深的是，買了一把吉它，還得悄悄藏在被子里，怕被父母看見，當他“小流氓”——那時家長的眼里，就是這樣看待玩這些樂器的孩子。他的功課并不出色，考分對他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但為了通過，他還是會想盡辦法弄個及格。還在上高中的時候，迫不及待地，他就和幾個伙伴一起，組織一個樂隊，命名“清醒”。

就是這樣，和“魔鬼”才打個照面，他就招架不住，一頭陷了進去。

從工藝美院畢業后，父母并不愿他將音樂當成終生的職業。于是沈黎暉找到了“變通”的途徑：利用大學的平面設計專業，做紙務印刷和設計，這點果然很快說服父母。包來一臺機器，找來幾個工人，小小的印刷公司就應運而生了。負責設計生產一些臺歷等紙品。就這樣，沈黎暉當上了小老板。他想“以商養藝”。

那是１９９１年，他才二十歲。

這樣的年輕，很快就遭遇到挫折的挑戰，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挑戰。

由于沒有經驗，業務經營得很不順利，才不過兩三年時間，公司就虧本二十多萬元。創業時隨同的人員，都紛紛作鳥獸散，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繼續經營下去。二十萬元，在當時，無異于一個天文數字。這樣的巨債，背負在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上，可以想象那種壓力。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暈了，簡直覺得沒有希望。

然而，沈黎暉天生很“擰”，是那種從小挨打就不知道哭的人?！澳睦锏?，就從哪里爬起”，就這一句話，他硬是挺了過來。經過一番調整，隨著市場的活躍，他的經營有了轉機，終于慢慢將債務還清，并一步步邁向盈利的良性發展道路。

他本可以一直這樣做下去，從負債到日進斗金，從小老板到大老板。

然而“魔鬼”已經附身，再多的名和利，也不能抵抗住音樂對他的誘惑。１９９７年，印刷業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沈黎暉將主要業務交出去，他則在一邊，繼續和那幫哥們一起，潛心打造自己的音樂。十年磨一劍，臨至歲末，“清醒”樂隊終于推出了第一張專輯《好極了》。

專輯一經推出，果然如同其名“好極了”，樂壇反響空前強烈。主唱沈黎暉以清秀的面龐，干凈的穿著，打破了人們對搖滾青年“不修邊幅”的既有定勢，也以其充滿唯美和夢幻的嗓音，沖出了對搖滾音樂預先設置的叫囂陣容。

搖滾不是形式，而是精神。所以沈黎暉說，對音樂的愛，不是說出來的，是做出來的。

第二回合：做一張大唱片

好唱片一張就夠了。

榮譽接踵而來。

１９９８年，沈黎暉幾乎是在舞臺和電臺中度過的。鮮花和掌聲，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受邀演出，國內的、國外的；他接受專訪，國內的、國外的……他依然可以這樣繼續下去，被鮮花和掌聲包圍著，被榮譽和金錢包圍著，然后理所當然地，享受成功帶來的喜悅。

然而他卻主動地從舞臺上退場了。

他走到了幕后，成立了“摩登天空”這個音樂經紀公司。他立志要灌制一張“大唱片”，每個樂隊像其中的一首歌，有著不同風格的音符，因而絕對豐富，并且絕對真實?！澳Φ翘炜铡笔窃谟缘?，“我認為世界大同，這個世界會越來越小。這也是我們的一個觀念吧。就是所有的資源都會變成我們的資源。所有的源泉，不光是來源于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城市，而來自于整個世界的文化。”

他的野心可窺一斑。只是這種野心里，處處都涂抹著烏托邦的色彩。很快，這些理想的泡沫就在現實的塵埃中瀕臨破碎。

１９９９年，沈黎暉孤注一擲，將所有的精力和財力都投入這張“大唱片”。不少尋求出路的歌手和樂隊聞訊，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沒有金錢，沒有名望，破包包里裝的，只有激情和夢想，當然還有創造力。這就夠了，沈黎暉要的，就是這個，也僅限于這個：激情和創造。他滿心歡喜，和他們簽約，安排他們演出，給他們灌制唱片……他時時保持一種警備狀態，——害怕錯過真正的音樂。

大家都陶醉在創業的激情中。樂手們自認找到伯樂，沈黎暉自認有了千里馬，惟才是用的公司，怎么不是一家好的公司呢？每個人用心灌制的唱片，怎么不是一張好的唱片呢？

然而市場經營只在真正的管理者面前臣服。沈黎暉自認并非合格的商人，對創造性的膜拜遠遠大于對市場份額的認同。開張伊始，唱片公司一再出現赤字，２０００年，他又一次面臨著經濟危機。昔日喧鬧，沸騰的工作室，一下子冷寂起來。

如果前一次是低谷，那么這次的打擊，可謂深淵。他的世界突然失衡，整整半年，都承受著這種空前的壓力。他幾乎爬不起來了。

同年冬天，一天，為了調解一下自己，他帶著ＷＡＬＫＭＡＮ出去吃飯，走到信箱前，他停了停。公司里每天都會收到很多郵件，因為太忙，他平時都不曾太在意。這次很偶然地，他拆開了其中一封，是寄給他的，上面寫著：我知道你很難過，但無論如何，我都會特別支持你！在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同時也意識到一種強大的責任。對于那些真正熱愛音樂，追求創造性的人來說，“摩登天空”已深植人心，不到最后一刻，他沒有理由，將人們心頭這張“唱片”打碎，讓他們的內心的聲音失去完整。這封信，直到如今，令他記憶猶新。

他又坐在了唱機前面。為每一張小唱片擦拭灰塵。

第三回合：絢麗和平淡

人說，貓有九條命。

這張“大唱片”重新發出了聲音。姜昕、驊仔、新褲子、田原……一再躍入人們的視野。同時，沈黎暉始終不放棄對獨創性的追求，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自己的另類廠牌；胡嗎個、木馬等樂手匯集旗下，將民謠、迷幻各種不同的風格紛紛呈現。

沈黎暉旗下的樂手，一個二個的，時尚個性，在形象上頗具“搖滾風范”，而他本人，表面看去則簡單得多。他是個對生活幾乎沒什么要求的人，他戲稱，在這方面有著“自虐”的傾向。Ｔ恤、牛仔褲，方便面、樂器，不管是光輝歲月還是平淡日子，構成其生活中基本要素的，就是這些簡單的物質。他有車，但不是四個輪子，燒汽油的那種，而是環保而又便宜的自行車，——還是從舊貨市場里花四十元錢淘來的。有時，公司的瑣碎過分煩擾他的時候，他會騎著這輛舊車到處轉悠，帶著相機去拍攝京城里那些瀕臨消失的小胡同。“騎車看到的世界和開車看到的不一樣，你會感覺到風，還有太陽。”有一次，他突然決定騎車去香山，到了那兒，停車場里都是汽車，就他這輛是自行車。停好車，他又突然決定翻墻進去，那一刻，“我感覺到很舒服，像回到童年時一樣?！闭f到這里，他笑了，像個狡黠的孩子。

有過光輝和夢想，也經歷過燦爛和低谷，如今，沈黎暉已經將絢麗點染成平淡。

然而，創造的沖動依然時常將他“襲擊”，“我覺得我內心有個強大的世界，那個世界比現在的大，你可以在那個世界里隨便地玩，非常的自由。那個世界太大了，有很多的寶藏。”他將公司安置在一個地下室里，里面到處張貼著海報和設計圖稿，燈光注視著工作人員的頭頂，整個感覺，與其說像家公司，不如說像一個“吧”或者沙龍。年輕人在一邊抽煙、暢談，而他自己，則獨自呆在那間斗室里，撥弄著自己的琴弦，——或者心弦。

沈黎暉說，這個世界的存在與發展，源于貪婪。他自己，就特別“貪婪”。因為“貪婪”，他不僅限于只做一張“大唱片”，還要遠遠超越這張“大唱片”，將自己的領域向動、漫、影視等處拓展，真正將“視聽”融合起來，建立起一個文化的王國。

但愿這個王國里，永遠都有他理想的身影；也但愿這場和“魔鬼”的“較量”，最終是個完美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