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錢鐘書先生隨學部下放。一個滿腹經綸的大學者被派去燒鍋爐、看工具、當郵差,先生的心情可想而知。一天,先生與一同下放的夫人楊絳在菜園散步,楊絳悄悄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先生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子。”
楊絳所謂“留下不走”,是她在書中所說“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外跑”一事。前不久,楊絳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進一步解釋:“當時離開有三個選擇,一是去臺灣,二是去香港,三是去國外。”錢鐘書最終選擇“留下不走”,是因為“我們不肯和一個不爭氣的統治者去臺灣;香港是個商業碼頭,我們是文化人,不愿去”,“讓我們去外國做二等公民,當然不愿意。共產黨來了,我們沒有恐懼感,因為我們只是普通老百姓。我們也沒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
問題就出在這個“只想坐坐冷板凳”上。眾所周知,解放以后的歷次政治運動,知識分子都在劫難逃,“坐坐冷板凳”已經不是自由,而實實在在成了一種“奢望”。這種“奢望”對學者來講是致命的,因為除了“坐冷板凳”,他們就像《論語》中說的,問稼,“吾不如老農”;問圃,“吾不如老圃”。錢、楊先生在干校勞動,燒水水不開,種菜菜不長,就是這種尷尬。而這種尷尬,假如當初選擇去香港或者國外,就不會發生;此時悔也好,怨也好,都可以理解。但錢鐘書偏偏是無怨無悔,即使“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子”,這到底是為什么?
楊絳在《干校六記》中說:那段時間,“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
“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不知別人對這個答案任何評論,我是百感交集,思緒萬千。是的,錢鐘書沒有必要唱高調。30年前,他是“反動學術權威”,沒人聽他唱高調;30年后,他被喻為“文化昆侖”,用不著唱高調。他所表白的,是一顆坦誠的赤子之心。也只有這顆赤子之心,才能對他住“牛棚”,下“干校”,壓抑數十年而無怨無悔做出合理的解釋;也只有這顆赤子之心,才能使他在只有夫妻兩人的菜園里,發出“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子”的肺腑之言。為了祖國,為了“伊”,錢鐘書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作為學者,他以學術生命的損失而成全的赤子之心,比任何豪言壯語都具體生動,比任何流血犧牲都毫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