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畫像

做人體模特前，周奶奶猶豫了很久，但后來她想通了，看著那些和她的孫子同齡的學生娃，她擺的每一個姿勢都透出一種慈愛的光輝。

在美院讀書的時候，我們幾個同學總是在課余找一些模特來練筆，費用按人數分攤。

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姓周，河南人，已經７０多歲了，但做起模特來，比起那些２０多歲的年輕模特還要認真。

那是一個炎熱的暑假，我和另外幾個沒回家的同學在教室里畫畫，電風扇壞了還沒修好，又在樓的頂層，周奶奶冒著酷暑坐在模特臺上，兩頰都是汗。按規定模特是工作５０分鐘休息１０分鐘，看她年紀那么大，我們都想給她延長休息的時間，可她總是很準時地擺好動作，她腕上的那塊舊電子表的時間每天都對得很準。

中午１２點鐘，我收拾好畫具去吃飯，回來時，見周奶奶臉色蠟黃地坐在教學樓下的臺階上，靠著柱子喘氣。我一驚，沖過去，扶起她準備送她去醫院。她搖搖頭，說這是老毛病，不礙事的，回家去躺躺就好了。我送她回到她在學校附近租來的家，照料她躺下。她的家，是一間、確切地說只是半間簡易的小房子，小得僅容一張床和一張小木桌，但收拾得卻很干凈。我環顧她的小屋，讓我意外的是，這小房子的墻上，掛滿了一看就知道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的畫，而且每一幅畫的每一筆筆觸都透著一股靈氣。我不由地贊嘆：“這畫多有天分呀，是誰畫的？”周奶奶聽了這句話，病仿佛是好了似的，驕傲地說那是她孫子畫的，她的孫子周易正在美院讀二年級。

周奶奶的兒子在很多年前死于一場車禍，兒媳在一年后丟下只有３歲的周易改嫁他鄉。周奶奶一直一個人拉扯著孫子到現在。村里其他比較困難的人家，最多讓孩子上兩年學，能識得幾個字，就輟學回家，或種地、或外出打工了，絕少有像周奶奶這樣，已經家徒四壁了，還在竭力供孩子讀書。

有人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勸過周奶奶：隔輩人，疼了也是白疼，快讓他退學下地干活兒吧，你也好享幾年晚福。周奶奶搖搖頭，依然供著孫子讀了初中讀高中。

周易從小就喜歡畫畫，村邊的小河、田里的莊稼、樹上的小鳥，傍晚的炊煙，無一不收他的畫里。沒錢買紙，就畫在家里的墻上，畫在地面上，畫在揀來的樹皮上。

一個在十里八村有些名氣的木匠看中了周易的心靈手巧，想收他做徒弟，許諾學手藝的同時幫忙打下手還有工錢開。因為實在不忍心看著年邁的祖母為了生活苦撐下去了，已經上到高二的周易瞞著周奶奶退了學。當他把第一個月的工錢交到周奶奶手中時，周奶奶跑到她兒子的墳前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她帶著孫子，背了一大袋紅薯，步行十多里路到縣城去拜師。一位在文化館任美工的遠房親戚答應教周易畫畫，周奶奶就用周易交給她的那一個月的工錢，為孫子買了顏料紙筆。之后是，周易學會了速寫、素描、水粉畫、油畫，知道了凡高、莫奈、達芬奇、馬蒂斯等不同流派的繪畫大師。在畫畫的同時，他還抽出時間自學高中的文化課。第二年，他報考了中國南部一所頗有名氣的美術學院，以專業課第一的優異成績被錄取。

他是那個小村子里多年以來惟一被藝術類院校錄取的大學生。

要是在家境不錯的人家，這是一件值得好好慶賀一番的大喜事，可周奶奶卻犯了愁，那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遠不是她一個年過古稀的人在莊稼地里能刨得出的。村里善良的鄉親們陸續送來了他們那微薄的一點心意，可是大家都不怎么寬裕，也幫不了太大的忙。眼看開學的日期到了，周奶奶決定：把祖屋賣了，先籌出第一學期的學費，然后她跟著孫子南下，找活兒干供孫子讀書。

鄉下的房子不值錢，但畢竟是住了幾十年的祖屋。７０多歲的老人了，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到老了卻要背井離鄉。周易哭著長跪在祖母的面前，要放棄這次上大學的機會，但倔強的祖母，還是咬著牙賣了房子以及屋門前那棵用來做壽材的樹。她陪著孫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美院報到。

剛安頓下來，周奶奶就出門找活干了。她先是去一些家政服務公司找工作，可無論她要的工錢有多低，都沒有人愿意請她做保姆。是的，做這樣的工作，她的年紀實在是太大了。不是嗎？７０多歲，不管怎么說，都是需要人服侍的時候了。

周奶奶只好靠拾廢品生活，她穿大街走小巷，風里來雨里去。周易也找了份家教，祖孫倆苦苦地生存著。

一天下午，周奶奶在美院附近路邊的一個垃圾筒里翻撿垃圾時，看到有兩個女生正在上下打量她，她迷惑地望著這兩個女娃娃。一個女生沖她溫和地笑了笑：“老奶奶，您愿不愿意到我們畫室給我們做模特呀？”就這樣，周奶奶走上了模特之路。

做著衣模特一課時１０元錢，做人體模特一課時２０元，生活是大大地改觀了，但繪畫模特這個職業聽起來輕松，做起來卻是累得很，需要一個人在５０分鐘內保持或坐或站或舉手抬足而不能動，除去休息時間，整整一天都要維持同一個姿勢。一天下來就算是年輕人也會腰酸腿疼。

做人體模特前，周奶奶猶豫了很久，但后來她想通了，看著那些和她的孫子同齡的學生娃，她擺的每一個姿勢都透出一種慈愛的光輝。

聽著周奶奶的敘述，我落淚了。一個老人，一個原本應該在家頤養天年的老人，為了孫兒，為了那份執著的愛，飽經風霜。世間多的是歌頌母愛的詩詞歌賦，但祖母的愛，更是深厚綿長。

我談起了周易的母親，問起他的媽媽為何對兒子的學業和生活不聞不問，周奶奶嘆了一口氣：“天下做媽的，哪有不疼孩子的？可是我們那里窮，她媽媽改嫁后又有了娃，很多事是她自己做不了主的呀。她曾經托人捎來４００元錢，我知道一個鄉下女人在牙縫里省下這些錢有多么不容易，再難，都不舍得花，單獨給周易存著。”老人的話里，沒有一絲怨。

周奶奶從來不在孫子那個班做模特，她說她怕別人因此而瞧不起孫子。

從那天起，每次周奶奶做模特，我總感覺我的畫筆下仿佛有了一種特別撼動人心的東西，畫中的周奶奶，比以往多了許多內容……

后來我畢業離校了，但總會抽空回去看看周奶奶，和她敘敘家常。

周奶奶也抽空在附近的布匹批發市場撿回各種各樣的布頭，她把這些布頭漿好，然后戴上老花鏡和一個已經磨得發亮的頂針，納著一只只厚實的鞋底，做出一雙雙舒適的布鞋。她告訴我，周易很懂事，一直穿她做的這種布鞋，從不羨慕別人有高檔的皮鞋。她有空就做，那充滿鄉土氣息的布鞋漸漸地攢了一紙箱。

周易的畢業創作，獲得了當年的一等獎學金，同時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他的畫，開始被美術圈中頗有影響的一些大型畫廊看中，作為新生代青年畫家的代表作品隆重推出，并在各類展覽和比賽中嶄露頭角。

周奶奶終于守到云開見月明了，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查出她已是肝癌晚期。醫生說這病潛伏已久。我們才知道。在此之前，周奶奶舍不得花錢去醫院，每當發作的時候，她只是悄悄吃一些止疼片止痛。

周奶奶走的時候是面帶微笑的。彌留之際，她戀戀不舍地拉著孫子的手：“以前我總怕突然走了沒人照顧你，你現在長大了，我終于可以放心地去見你爸爸了，只是沒機會看到你娶媳婦……”

幾年后，在省美術館的展廳里，我見到了獲得油畫雙年展銀獎的周易，他的那幅獲獎作品的名字，就叫“祖母”。我注意到，他的腳下，依然穿著周奶奶做的鄉間式樣的布鞋，很多人都以為他是為了彰顯個性故意這樣打扮，只有我清楚，那代表了怎樣一種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