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要有一顆怎樣的心？

一

現在深究起來，我對鮑莉的興趣，竟大多來自對護士行業的偏見，在我看來，如果不是受學歷或其他條件的限制，應該不會有太多人去選擇做護士。

凡是去過醫院的人都知道護士是做什么的，坐在醫生診室外面挨個叫號的，那是門診的護士，給病人打針送飯鋪床單的，那是病房的護士。

沒有辦法，這是個服務性很強的行業，工作性質決定了她們很難有太大發展。人們把那些做得好的護士譽為“天使”，社會大力表彰和提倡她們的愛心，但當病人大病痊愈出院時，感激的永遠是醫生，因為是醫生治好了他的病，而所有和醫學有關的成果，也永遠與護士無緣，因為對護士來講，僅有愛心就足夠了，因此如今報考護校，僅要求初中水平。

鮑莉卻不同，鮑莉能講一口流利的英文，在新加坡學習過兩年，又在美國工作三個月，這樣的資歷，即便在高科技行業，也引人注目，它所帶來的附加值，足以令一個普通護士“瘋狂”。奇怪的是，鮑莉如今還是北京第六醫院的護士，雖然她的護士帽上，多了兩道標明護士長身份的藍杠，但這個職位，很難給她帶來什么經濟利益，因為至今她還每月拿一千多元的收入，侍奉公婆，孝敬父母。

鮑莉走路很輕很快，像一陣風，還很愛笑，一笑起來就收不住，白白的皮膚，細眉紅唇，顯得更加青春靚麗。面對鮑莉我總在想，每天繁瑣枯燥的護士工作，幾乎占去所有業余時間的學習充電，再加上無法減少的家務勞動，怎么會讓一個女人保持如此明朗的心態，姣好的容貌？

鮑莉護校畢業后在北京第六醫院實習，立刻就顯出了與眾不同，用護士長的話說這孩子眼里有活兒，認真，不怕臟。

但我以為，差兩分就可以考上大學的女孩子，在給病人端屎倒尿鋪床單時，心里的抵觸情緒應該是難以想象的，因為這畢竟不是大多數年輕人所鐘情的職業，更何況鮑莉的英語還很好。

但鮑莉也許天生就是個天使，她在這個崗位上居然如魚得水，她小燕子一般在病房里飛來飛去，張揚著自己的青春，揮灑著自己的歡樂。我總試圖從鮑莉的話里，尋找出那些隱藏得很深的痛苦或無奈，但我失敗了，而鮑莉正是借助她所標榜的熱愛，走上了獲得各種榮譽的路程。

二

機會只光顧那些有準備的頭腦，在鮑莉當護士第八年，機會來了，1993年國家智力引進辦公室招收赴新加坡護士培訓人員，這對全國每一個護士來說，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當然對那些只能叫號鋪床單送藥的護士來說，卻又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因為在新加坡，老師是要用英語直接授課的。

當時，北京市衛生局，國家智力引進辦公室以及新加坡方面都為這個機會“設置”了重重“關卡”，但北京第六醫院的鮑莉，和北京其他10名護士一起，還是順利闖過來了。這個時候，她的女兒剛剛5歲。

鮑莉對自己的順利過關感到非常意外。為了尋找這幸運的根源，她對批準她去參加考試的醫院和衛生局領導充滿感激。

開通的醫院領導同意鮑莉去新加坡學習了，鮑莉對領導更是感激涕零，她說：“我們領導真的特別支持，如果領導不讓我去，我不是也沒辦法？”

在這一點上，我實在不敢恭維鮑莉的思維方式，她從不把這些機會歸結為自己的努力或能力，卻總是把它記在領導的賬上，她認為如果不是領導同意，她將不會獲得任何一次機會。因此在面對選擇時，她要時時念及領導給她的榮譽和信任。而在我看來，即便鮑莉沒有得到這次機會，她仍然會有很多機會，后來被美國老板看上聯系到美國工作一事，就證明了這一點。

在新加坡學習的兩年，從根本上改變了鮑莉對護士職業的認識。前半年，老師完全用英語授課，半年學習結束，她們又開始了另外一種方式的學習。她們被分到新加坡各個醫院，半天學習，半天工作，鮑莉去的是新加坡國立大學附屬醫院，在這里，鮑莉親身感受到了新加坡護士和國內護士的巨大的差別。

在國內，許多護士最拿手的靜脈注射，在新加坡，是要由醫生親手去做的，護士只做些給病人換藥，發藥，沖澡等相對簡單的勞動。那里天熱，病人每天都得沖澡，而且許多人都有褥瘡，護士要經常給這樣的病人擦浴，不僅辛苦，而且很臟，這樣的活計若在國內，是根本不必勞護士大駕親自動手的，早有護工或病人家屬為護士代勞了。

每天早上，護士先給病人掃床，發飯，查房，發藥，然后就給病人沖澡，天天都是如此，但奇怪的是，這里的護士不論臟苦，總是盡職盡責，即便是醫生不在的時候，也沒有一點馬虎，一板一眼，絕不走樣。不像國內的護士，如果醫生或護士長不在，該洗手的次數就會減少，給病人扎針，拿起來就扎，扎完就走，不管病人的感覺，只是完成工作，而病人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待遇。

在新加坡，護士認為把病人照顧好是自己的責任，她們對病人無微不至，好像是自己的親人一樣，尤其當鮑莉發現，那里并不總是開會教育護士，護士卻都很自覺時，她就更加奇怪。

而實際上在那里，護士的地位比國內還低，她們和醫生的收入差距比國內更大，因為醫生很難拿到行醫執照，因此收入就要比護士高許多。不像國內，醫生和護士的收入和獎金都很接近。

新加坡的護士初中后上三年護校，畢業后要和醫院簽五年協議，干完五年就會有許多人都跳槽干別的去了，但她們只要在醫院干，都會特別敬業，她們認為，現在學的本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上用場。這實際上是一種很實際的謀生想法，哪怕我明天離開，最后這一天我也要對得起病人，對得起工作。但這種想法卻很讓鮑莉吃驚，因為國內的護士從來都是一干就是一輩子的，護士也很少特別熱愛自己的工作。

后來她發現，在新加坡，護士都是一組一組縱向管理病人的。比如8個病人，從頭到尾都由一個護士組來管理，護士很容易就和病人建立了感情，而國內卻不一樣，而是一班一班橫向管理病人，每個護士只需管好當班時間就算完成任務，這勢必和病人交流溝通少，病人管理得好壞也很難看出護士的工作成績。當她發現終于可以把這歸結為管理模式問題時，她的心情似乎也平靜了許多。

新加坡兩年的學習給“天使”插上了翅膀，鮑莉回到醫院就被提升為心臟監護室護士長，于是她開始一點一滴實施在新加坡學來的套路，她首先在護士交接班時，主張護士向病人介紹自己。“您好，我是——，現在我要交班了，您感覺怎么樣？”這看似簡單的幾句話，卻讓大多數護士不好意思起來。

這也難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們的人際關系當中，向他人表示愛心已經變得不正常了，甚至在應該時時有所表示的服務行業也是如此。

我問鮑莉：“既然你英語這么好，回來以后想沒想過去考醫生，離開護士這個崗位？”

她很奇怪：“我為什么要考醫生？我覺得護士挺好的。我們醫院去國外學過的，確實沒有一個回醫院的，有的去外企，有的去大公司，但我真的覺得護士挺好的，挺有成就感的。”

我問她：“你發現別的護士像你一樣有成就感么？”

她搖頭：“沒有，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特愿意和病人交流。比如他們做冠狀造影回來，都光著身子，我就給他們披上衣服，他們都說，就愛看到我的笑容。有時病人說的那些話，真的讓我特感動。”

三

2000年12月，又一次機會降臨到了鮑莉的頭上。

作為中美交流項目，美國醫生將在第六醫院給一個美國人做心臟手術，而躺在手術床上的那個人，正好是美國一家心臟支架公司的老板。

在北京治療期間，鮑莉流利的英語和出色的工作能力，給這個患心臟病的美國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快要離開北京時，他對鮑莉說，我們最近有一個護理培訓班，你去參加吧，但你要趕快去，12月28日開始，時間不多了，你必須在這之前趕到，我們負責一切費用。

鮑莉感到非常意外，她說，我當時根本沒有思想準備，這不像去新加坡，是國家給辦理的，什么手續都有，而這回是什么協議都沒有，就一句話，你去吧。

醫院和衛生局領導對她都很支持，并找她談話，說去吧，不要緊，只要對你自己好，怎么樣都可以。鮑莉卻一再表示，我三個月之后肯定回來。因為當時她覺得，此行若不是機會難得，她還未必去呢。

到美國之后，那個美國老板立刻找她談，告訴她，你要在這里工作一年。鮑莉急了，這可不行，不是說好三個月嗎？

對方說，你先適應三個月，然后給你辦工作簽證，你就可以永遠在這里工作了。這對許多剛到美國的人來說，是多么難得的許諾，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但當時的鮑莉卻像被騙了一樣，她說，你們說好三個月怎么又變成一年了？那可不得，我答應醫院三個月就回去的。

等到美國老板把她帶到當地一家很有名的心血管中心時，情況又變了，負責院長了解了鮑莉的情況之后，很果斷地對她說，你要在這里工作兩年。

我想如果換了一個人，肯定會認為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餅。但鮑莉卻不是，她說，我走以前，書記、院長、局長都和我談過，特別支持我，這種機會一般在醫院是不放的，可他們放我了，還對我這么好，我怎么能忘恩負義？

鮑莉不同意，她說院長局長都對我這么好，讓我當青年崗位能手，給我調了房子。而實際上她說的房子，不過是離醫院很遠的一套兩居室，是鮑莉在美國工作幾個月就可以得到的。

與此同時，接待方還在美國給鮑莉申請了注冊護士考試，只要鮑莉在美國工作一年就可以參加考試，考下來之后就可以在美國任何一個醫院工作了。

美國的朋友告訴她，在美國，護士一周只工作三天，注冊護士月薪基本能達到五千到八千美元，一天干八個小時，她可以每周打兩份工，朋友說，你就是為了孩子也不應該回去呀。

一切信息都已經明確告訴鮑莉應該怎樣去選擇了，但鮑莉想來想去還是不好意思，她終于在參加完三個月培訓班之后回來了。

四

回到醫院，大家都很驚奇，喲，你怎么回來了，都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有人說，你怎么這么傻，干嗎還回來呀。一位領導也坦誠地對她說，這事是這樣的，你在這里，咱們能干得更好，但你不在呢，大家也能把工作干完，可能也不錯。

鮑莉的心里終于有些失落了。

而實際上，在鮑莉心中，還有一個未了的心愿。因為在美國她發現，美國的護士和新加坡的一樣，也是要給病人沖澡擦身的，她這才知道，原來只有中國不是這樣，要病人自己花錢雇護工，好像有家屬在這里陪床，護士的責任就都解脫了。

因此她想用自己的言行，去影響周圍的護士，用嚴格的要求，來訓練周圍的護士。這個時候的鮑莉，已經是醫院大內科護士長兼心臟監護士長，下管七個病區了。

為了做好這份月收入一千多元的護士長工作，醫院給她調的兩居室，她至今還沒有享用，原因是離醫院太遠，她怕萬一醫院有什么事，趕不過來，她的手機也總是24小時開機，隨時等待醫院召喚。

如今為了醫院能招之即來，加之孩子上學也近，鮑莉和女兒仍擠在離醫院不遠的一個12平米的小平房里，周圍的飯館老板都認識這母女倆，因為鮑莉從來沒有時間做飯，都買現成的或者在外面吃。她每天晚上要學習到很晚，她正在考護理大專，用她的話說，反正干這行，還不是得提高，醫院新進的先進設備特別多，護士必須要學習，不懂得這些，沒法配合醫生搶救病人呀。

我問鮑莉：“你學完了又能怎樣？頂多不還是護士長，還能升到哪去，能升醫生嗎？”

她說：“怎么又是醫生？我干嘛升醫生？我覺得干護士挺好。”

其實我知道，就在她自學考試還差一門的時候，醫院給她報了全國護士比賽。大家說，鮑莉你去吧，這比賽就是給你準備的，比賽不是老有，考試還有機會。但他們哪里知道，鮑莉如果今年不考，這個考試就要再加考5門課程，但她又開始心生感激，還是去了，并給醫院掙回了榮譽，拿到了獎杯。

我問她：“你考完護理大專后想做什么？”

“還做護士呀，我覺得人總得學點什么吧，護士也有由于不懂出現失誤的時候，隨著科技的發展，護校的學習已經不能滿足工作需要了，像一些新來的儀器，護士都要懂得，以避免發生失誤。”

我真替北京第六醫院感到幸運，雖然新加坡和美國失去了一個普通護士，但北京第六醫院卻得到了一個天使，關鍵是我們常常心存感激的鮑莉還向人們證明了這樣一點，在今天，作為一個護士，僅有愛心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