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窗口

四姑又來了，她那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給人一種非常揪心的感覺。爸爸因病住院，已經(jīng)半年多了，所有的親戚都來過了，來過了也就不再來了。只有四姑，隔兩個星期都要來一次。四姑每次來都要被爸爸狠狠地訓(xùn)斥一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叫你別來，怎么就沒記性呢？”每次四姑都被爸爸嗆得很傷心。有一回，我親眼看見她走出病房時，淚落了下來。我的心一陣陣發(fā)酸，四姑啊，你為什么一定要來?。?/p>

爸爸有兩個姐姐，三個妹妹，四姑是他的大妹妹，比爸爸小兩歲，從小在一起長大，她只有爸爸這一個哥哥，她是惦念哥哥才來醫(yī)院的啊。

爸爸不讓她來，是擔(dān)心她出意外，她每來一次都要走上七八里路。她舍不得錢坐車，只靠兩條腿，而且還要給爸爸買很多吃的東西，可她自己卻連一個雞蛋都舍不得吃。爸爸訓(xùn)斥她，是因為看見她又拿東西來而生氣：“我們什么也不缺，你為什么要從牙縫里省那一點東西往這兒拿呀？”爸爸的性情因久病而變得異常暴躁，他每一次對著四姑那樣大吼完，都會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也很難過，他也想妹妹，可是他不知為什么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許是因為他太為她擔(dān)心了吧，也許是因為他太了解她了吧，知道她不會責(zé)怪病中的哥哥，所以他才敢如此放肆地大吼，才敢如此痛快地發(fā)泄啊。

有多少次，我曾悄悄地對四姑說：“四姑啊，您不要再拿東西來了，我爸這里不缺什么的，我爸是想讓您過得好一點，您難道看不出來嗎？”四姑說：“小時候，哥哥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兒，爸爸和媽媽有一點好吃的，都要留給他，可是他卻總是舍不得吃，都偷偷地拿給了我。而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可越是老了，就越是想念小時候的情景，現(xiàn)在你爸病了，這樣長年躺在病床上，我心里著急呀，我不能替他去受罪，我心里不好受啊！”

可是那一次，四姑是真的傷心了。那天她依然拿著東西來看爸爸，當(dāng)時醫(yī)院里只有爸爸一個人，當(dāng)爸爸看見她又拿了東西來的，立時一股無名之火，噴射而出。還沒等四姑坐下來，他竟一把將四姑拿的東西扔到了門外，同時狂吼著：“怎么才能讓你不拿東西呀！你就不能自己吃了嗎！你再也不要來了！走吧，快走！”四姑那天真的是太傷心了，那天，她在回家的時候整整哭了一路。

兩周時間過去了，四姑卻沒有來。又過了兩天，四姑還是沒有來。這一天，爸爸終于坐不住了，他變得異常煩躁。他對我說：“趕緊去你四姑家看看。”我說：“怎么了？”他說：“沒怎么，讓你去，你就去！”我說：“好吧，我這就去。”我拿起包剛要走，這時，爸爸終于按捺不住，自己把那天發(fā)生的事情說了。我聽完這一切，心像被撕碎了一樣?！鞍盅?，你不應(yīng)該這樣啊，四姑她可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啦，她如何能受得了你這樣對她??？”我心里這樣痛苦地想著，嘴上卻一句也不敢說出來。我強忍著淚，走出了病房的門。

到了外面，我習(xí)慣地去取自行車，就在我推著車子要走的那一刻，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看見一個身影，一位老人，她正趴在我爸病房的窗子上，費力地向里望著。這不是四姑嗎？我急忙放下車子，跑到她面前：“四姑，你在干什么？”四姑被我給嚇了一跳，她一看是我，才緩過神來：“我想看看你爸，我怕你爸看見我又生氣，所以我就在這兒看一眼，可這窗戶玻璃被報紙擋著，什么也看不見。我這才發(fā)現(xiàn)，窗戶玻璃上的報紙，那是爸爸嫌太陽曬，所以用報紙把玻璃擋住了。

那一刻，我真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緊緊地抱住四姑：“四姑，你不要怪我爸，他是擔(dān)心您呀！”我的聲音異常地哽咽。四姑用蒼老的手扶著我的頭說著：“你爸是有病才這樣的，有病的人都這樣，你們千萬不能惹他生氣呀！”

如今，四姑仍然是每兩周來看爸爸一次，風(fēng)雨無阻。每一次望著四姑那蒼老的身影，我的靈魂就會有一種深深震動：爸爸和四姑都已經(jīng)老了，可是在他們之間卻有著那人世間永遠(yuǎn)不老的至愛親情。這個世界，永恒似乎成了古董、至純至深的愛更成了一種傳說，但我依然相信，它們不會失傳，它們就在我們的血脈之中，時時讓我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