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問題：熱線電話訪虹影

人物簡介：虹影，1962年生于重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阿難》《饑餓的女兒》《K》《孔雀的叫喊》和《女子有行》，詩集有《魚交會魚歌唱》等，她的三部長篇被譯為21種文字在歐美、澳大利亞、以色列、日本等國出版，長篇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曾經獲得中國臺灣1997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2000年她被某權威媒體評為十大人氣作家之一，2001年中國圖書商報把她評為十大女作家之首，2002年她的長篇小說《K》被法院判誹謗先人罪，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次被法院判定的禁書，《南方周末》則把她評為是2002年度的爭議人物。

80年代中期的一個夜晚，重慶，一位被廉價白酒灌得爛醉的女孩，從一個地下貼面舞會的party上跑出來，當她穿過一條巷子時，有拉糞的板車從她身邊的馬路經過，她走下兩步石階，扶著一間房子的墻壁，突然瘋狂地嘔吐起來，當她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想擦擦嘴時，卻看到那是一首在地下油印雜志上的詩，上面寫著：在災難面前每個人都是孩子。

這個從地下貼面party上出逃的女孩子就是虹影。在中國一線女作家當中，虹影是一個妖艷蝕骨的名字，就像她的身世本身所攜帶的離經叛道一樣，成為作家的虹影，似乎也突破了好女人的界限，以她囂張的才情，詭異華麗的姿態和巖石般的自信，占有了一片屬于她自己的自由天空。她像水中的火焰一樣燃燒著，濃艷而獨絕，溫柔而剛強，她的笑容就如美杜莎一樣充滿誘惑。

一個私生女，一個棄兒，一個穿透文學迷霧的女戰士，一個脂粉陣里的英雄，一個命犯官司的女作家，一個攪動漢字方塊的魔女，這就是著名旅英作家虹影。在英國居住了十幾年的虹影，從近年開始有一半的時間在北京居住寫作以及應付各種各樣的官司，下面我們就通過熱線電話，就讀者關心的有關問題采訪虹影。

私生女

小鳳：《饑餓的女兒》是你的自傳，你在里面寫了一個私生女六六，其實也就是你本人。你18歲的時候知道了私生女這個身份，這樣一個秘密，它會是一個永遠的陰影跟隨你嗎？

虹影：當然，一個人在夢里是最真實的，夢里或者臨死的時候他喊出來的，不管喊媽喊爹喊什么，都是心里最想說的。在夢里或臨死狀態，是無意識的狀態?；叵肽阕鰤舻臅r候，你明白你想要什么。在夢里我經常回到我的家鄉重慶，回到童年，我覺得我還是那么一個孤苦的女孩，我知道那過去永遠像一道陰影在我的生活當中。我該怎么來面對它？有一段時間，就是在寫這小說時我得了很嚴重的憂郁癥，需要看心理醫生，寫完書后許久，我才覺得我不用再去看心理醫生了。

小鳳：寫作就可以醫治你。

虹影：它起碼可以醫治我一部分。

小鳳：其實你是18歲的時候才揭開自己的私生女身份的，在這之前你是否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些異樣，似乎籠罩著一個謎團？

虹影：對。沒有一個人愿意跟我說話，隨便一個人都可以欺負我，我的母親不跟我親近，我的父親也不跟我親近，家里的人對我都特別地防范，當年發生的事情，我在《饑餓的女兒》里都寫了。我一到重慶簽售，轟動得警察都來了，所有認識我的人都來了，因為在我的作品出現之前，很少有一個貧民窟的女孩子長大了，作為一個作家來為普通老百姓說話，貧民窟的人無法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他們的痛苦，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命運，都是無言的。我成為他們的一個代言人，對此，我非常驕傲。

愛到盡頭也不休

小鳳：80年代你成功地逃離了家庭，然后每天都是在劣質煙和廉價的酒當中，和各種各樣的黑道的詩人、畫家、小說家瞎混，小包里也始終裝著安全套。傳說中虹影有一段時間的生活是特別迷亂的，你見到一個男人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是一個處女”，這里面是不是有你對自己身份和命運的一種報復呢？

虹影：應該是一種叛逆。我繼承母親這樣的愛到盡頭也不休的血液?，F在看我的母親，她是一個有個性，有叛逆精神的中國女性。她從四川鄉下農村逃婚出來，到了重慶，然后遇見她的第一個丈夫袍哥頭子。后來被拋棄，她就抱著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姐逃離了他，然后遇見了我的養父。在饑餓年代，養父常年工作在外，她又和我的生父，一個幫助這個家庭度過饑餓、小她十歲的男人相愛，才生下我。就是這么一個敢追求愛的女人，和我們傳統的那種女性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繼承了她的血液。在80年代那個時候，整個中國的藝術、文化、政治都處于一個解凍的時期，我稱之為藝術黃金時期，我很幸運地在那個時候走到了路上，而且遇到了各路英雄豪杰，那一段時間的故事我想會在《饑餓的女兒》續集時寫出來。

小鳳：還是用《饑餓的女兒》這個名字嗎？

虹影：不會的，不會。

小鳳：她已經不再饑餓了？

虹影：饑餓是永遠的，饑餓是一種記憶，一種意識，所以更加饑餓。

愛 人

小鳳：虹影還是很幸運的啊，雖然那個時候已經名聲不大好了，但是你還是碰到了一個很優秀的男人，也就是英國倫敦東方大學的終身教授趙毅衡先生。

虹影：我碰見了我的愛人。在傳說當中我是雙性戀，我既愛男人，又愛女人，各種各樣的說法都特別多，因此我把我所愛的，都籠統地歸為一個詞就是愛人。我碰到我的愛人的時候正好是在一個絕望的心境下，碰到他，我很高興。一般我喜歡一個人我都是非常的主動，如果誰主動追我，可能就沒有戲了。他說要跟我見面，其實我們公開已經見過好幾次面了，私下里見面的時候，我就說我到你那個地方去吧，我就去了，去了我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告訴他：“我不是一個處女”。

小鳳：他一看也看出來你是剛從另一張床上跑下來的。

虹影：反正他肯定知道我是從另一個男朋友那里來的。他帶我去吃蝸牛，很新鮮的美味，我給他講我見過的各種海的顏色，一層色一層波浪地講，當說到墨藍的海就是我需要的一個愛人的眼淚時，我發現他眼里的光變了。三個小時后，他向我求婚。他覺得我這個人，就是我的心思是什么樣的一點都不遮掩，而且你看見我你就知道我怎么想我就怎么說，而且我就怎么做，我做人就希望是這樣的。人的生命那么短暫，又何必掩飾呢？何必違心地做一些事情呢？違心地寫一些書呢？

小鳳：你說你挑男人也是看他是不是善良，是不是能從那種最原始的，男人對女人最本能的愛出發，而你的先生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人，是嗎？

虹影：你肯定看過《尤里西斯的凝視》。我幾乎一直帶著那個電影的音樂，一直帶著它聽。里面有一個女人的清唱，每次我聽到那段音樂的時候，她都有一種絕望壓倒了我，為什么呢？那種絕望就是我渴望愛一個人，或許我真的在愛一個人，就是他像魚一樣的特別的美，又特別捉摸不定。我回憶我的整個一生，我覺得我這一生有很多的誤會和遺憾，而且我把很多不值得一顧的人當成了很好的人，或者說很好的魚。

小鳳：魚，游來游去的魚嗎？

虹影：但我始終愛著一個人，他高過我，他特別喜歡穿白顏色的衣服，長袖短袖都喜歡白顏色的，特別喜歡書和音樂，他特別善良，特別具有同情心。他見到我第二面就說他不喜歡小孩，我覺得其實他喜歡小孩，為什么呢，因為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孩子。而且他的牙齒特別整齊，笑起來特別迷人，不笑的時候呢臉特別的憂郁。就是說他總是以我的需要為快樂，不管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內心，都好像是上帝為我找來專門為我設計的，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比法蘭姆———寫《天使三部曲》的人要幸運，我也比《鋼琴課》里面的女主角幸運：我生活當中有這么一個人愛我，我也愛他。

河 流

小鳳：你說到這我才明白為什么人們稱你是“脂粉陣里的英雄”，不過接下來，我真的是想和你談談你的河流?！娥囸I的女兒》的英譯本是《Daughter of the River》，《K》中也有長江，另外一部《阿難》里寫的是印度的恒河。曾經有人用紫微星斗給我算命說：“你有像流水一樣漂浮不定的運命?！边@句話我記得很深，其實這句話送給你才是最合適的。

虹影：河流是我生命的象征，也是我的生命本身。你看我的名字，虹影，它在天上，沒有雨水不可能存在的，不然你就看不見我，但是沒有太陽你也看不見我，我的生命里必須要有陽光，也要有水，仰天之水。而我出生在長江邊上，我對江水的感情勝過了一切。我的父親是長江上的一個水手，我的母親就在長江邊干苦力，幾乎我的每一部小說都是建立在河流上面。無論后來我到哪里，西方或東方，我依然是長江的女兒，我感覺自己永遠站在河流邊上，永遠是那個在江邊奔跑的五歲的小女孩，希望有一個人來救我，把命運徹底改變，讓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和我身邊沒有辦法喊叫的人可以發出一點他們自己的真實的聲音。結果我發現來救我的人，只可能是我自己。

小鳳：河流就像你的圖騰一樣嗎？

虹影：是圖騰，是生命的一切，是我的名字。我看見河流光明的一面，像今天晚上我閉上眼睛，就覺得自己坐在長江邊上，江上夜幕降臨之后，萬家燈火照在江面上，所有骯臟的不想看到的東西，都在黑暗、燈光或者在水波之中掩蓋了，偶爾會傳來你最喜歡的人的歌聲，河水它不僅是流在你的身邊，而且是流在你的心上的，是流在你的夢里的，流在你的枕頭上的，就像你最愛的人一樣，這是它美的一面。

小鳳：它不美的一面又是怎樣的？

虹影：江水給我的另一面是恐懼。我小時候是文革的時期，經常看到有人奔跑往江邊而去，跳江自殺，然后死的人都很奇怪，女的都是臉朝上仰著的，而男人臉都是朝下。

小鳳：女人都是躺在水上，男人都是趴在水面上。

虹影：當他們浮起來的時候，一旦他們的親人或仇人來，他們的七竅都會出血的。我看見船翻了，很多的腦袋在江水中浮沉。我每天都提心吊膽，我想我的母親如果坐船回家來她會不會出事，如果我的母親從山上回來我就會非常地安寧。

人生自況

小鳳：上大學時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當時我就想也許我就是愛瑪，一個活在情欲和幻想中的女人。如果讓你在文學中選擇一個人物來自況，自我比喻的話，你覺得哪個人物最像你呢？

虹影：很難用某一個人物來形容我。其實我的生命可以分成四個10年。第一個10年是童年，就像大家都知道的，我母親懷過8個小孩，我是最小的一個，我的出身是一個秘密，我給很多人都帶來麻煩，我是一個多余的人，我覺得我就是《紅字》里的珠兒。第二個10年是我上學，那個時候經常被送到工廠被送到農村去，18歲那年我知道我是一個私生女，我跟我的生父見了面，我也不肯叫他，到死都沒有認他。所以在第二個10年有點像《簡愛》，有點像高爾基的《在人間》，高爾基的三部曲跟我都有點接近。第三個10年我覺得是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10年，我在全國到處流浪，拼命地寫作，有些像茨維塔耶娃，我老拿她來對照自己的經歷。最后一個10年，我感覺我在赤手空拳打江山，在世界各個地方出了很多書啊，非常的不容易，我的寫作是一個隱士的寫作，我覺得很像一個人，就是狄金森。

小鳳：艾米里·狄金森，那是一個患自閉癥的女詩人。

虹影：她的心境跟我寫作時是非常接近的，我寫作時其實跟人絕少往來，非常的孤獨。

關于創作

小鳳：如何看借鑒和寫作資源的問題。對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寫作關注嗎？

虹影：我走了一個圓圈，少女時愛讀中國古典小說，開始寫詩時，大量閱讀西方的小說詩歌，一頭扎進里面。等到自己動手寫小說，我發現中國古典小說的好，便走到以前喜歡的那些詩詞和小說里，重新讀《老殘游記》《紅樓夢》和筆記小說。像馮夢龍《情史》，那么短的一個故事，他會講得非常精彩。我喜歡獨自一人去一個地方，任意地游走，看一些旁人不注意的細節，喜歡拍些我自己認為有用的照片。我在上海讀書，喜歡走大街小巷，那個時候對上海的感覺，我把它放進了小月桂剛到上海的感覺里，她是一個鄉下孩子到這里，我是一個外地人，都是從外來的。很多人說，你怎么知道上海？其實我看過幾乎所有關于上海的書，同時我還讀許多作家寫的關于上海的作品，比如王安憶，我覺得毛尖也寫得很好，包括陳丹燕所有寫上海的書，包括程乃珊，比如沈寂，我都看。

小鳳：你在乎人家說你是暢銷的作家嗎，或者說是通俗的作家？

虹影：當然在乎。我從來不是一個通俗作家，而是一個嚴肅作家。區別在哪里呢？區別在不能把暢銷與否當作目的。我如果說，我拒絕銷路，我就是矯情。但是我拒絕為銷路而媚俗。但是寫作時追求暢銷，就會不自覺地“搭順風車”，走別人的“成功公式”。我們當今文壇上，重復的東西，缺乏藝術原創力的東西，還嫌不夠多嗎？媚俗也是欺負讀者，戲弄讀者。讀者有權要求讀到一本故事精彩、手法新鮮的小說。我不設置“暢銷點”，我對藝術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