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房里有尊達摩祖師東渡木雕像。我把它作為一個寓言來讀。
達摩鶉衣跣足,大半個身子處在焦炭般的黑色旋流之中,然而,他右手握拳高舉,左手禪指橫批,頭、胸昂挺,像是與一個險惡的符咒斗法,那堅定、勇毅的神態永遠超越沉沉苦海,黯黯大波。
人人心中都有一片苦海,令我們爭渡不已。
人人都有自己信奉的一盞燈,每個人都親手為他的燈鑄造燈臺,添加燈油。圣人們從心靈歸于心靈,由最初迸出的理念的火星,一點點集聚成燈。譬如佛教的輪回、三界、虛無,基督教的天堂、地獄等等,均是一層層求諸內心的東西,靠的是“悟”。
佛就是達摩的燈,那是為人生終極目的的燈,即使外在虛幻飄渺,終會在心中結出善果。
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常人,不能超脫塵世一切糾結,我們需要一盞燈,照亮現實的腳步,標志蹣跚的行途。所以,不僅要用夢、用情,幻化它光影的浪漫。更需要用理智,分辨它輻射的色譜,解讀它閃爍的頻率,拂拭它紛紜的蒙塵。
常人介于圣人與俗人之間。圣人汲汲乎自己的信念,往往不顧及世態推移,風化變遷;俗人則汲汲乎名利,常常不屑于談理想夢想,信念追求。常人既需要升華情感,又需要現實心態,如何合二為一,融入我們的行為,卻又無可把握。我們的情感在每件事情上投注多少、相伴多遠,常令我們舉棋不定。許多事情我們并沒有甄別清楚,就匆忙賦予夢想,輕率付出真情,結果我們擁抱的只不過是一堆泡影。
一切盛宴,一切酬酢,一切醉夢,終將被各種現實意志的沖突澆冷。
但是,那許許多多意志的潛流,我們如何看得明白,比如說,一個誓死征戰沙場的將軍,在報捷的鼓樂笙簧之中,被美人美酒鴆殺;一個追求完美愛情的女郎,被心上人扯入一場殊死諜戰。我們慣常于只見過去和天邊,那些險惡的事情,誰也不認為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也不認為對自己的理智產生嘲弄。
然而世相人生,在哪里沒有縮影?
生活永遠渾沌,現實與幻象,希望與破滅,永遠沒有邊緣、沒有標示、沒有答案,虛無不是辦法,希望也不能破滅,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時時以入世的態度,留心觀看,留心體驗,留心判斷,把現實當小說,把人生當舞臺,當我們聽慣了那開場的鑼鼓,落幕的大叉,看慣了各色人等的角色扮演與轉換,我們方可借來一雙慧眼,知道什么叫恩怨,什么叫功名,什么叫歸隱,什么叫隨遇而安等等諸多人生理念的睿智、奧秘和軌跡,知道人生的真諦。
二
為著這些體悟,我常常一次次反觀自己的燈。
傍晚時分,我行走在遠郊,高大的樹冠在颯颯微風中囈語,暗夜漸漸臨近,驀然間城市的燈火次第點燃,照得半天透紅,仿佛一片醉酡的氤氳。
這時候,我設想,如果自己是一個漂泊者?一個淘金者?一個無休止的尋覓者?設想那些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人,懷揣著各種各樣的夢想,初來乍到,面對一片搖曳眨眼的燈火,一定會想:這一片燈火,哪一盞屬于我?那誘惑的光,妖冶的光,顧盼的光,不知道,它由什么交織輝映而成?又怎樣讀得懂?擁有這盞燈就此落步,還是了望遠景、繼續前程?
這一切,令人煞費思量,躊躇難行。
我們的時代,人人面對的都是五光十色,都是精致的誘惑,平實避讓與浮華,凈土吹過來風塵,許多人被迫罩上面紗、扮演角色、追求變化 ,城市的欲望太多,仿佛和著急劇節奏的舞廳里的搖滾燈光,讓人們心中始終如一的東西惶遽不安,舉措失當。似乎我們所知道或不知道的,都充滿玄機與暗關,稍不留意,便陷入無謂的糾結之中。
所幸,此身此地此時,已能夠處于反觀。遠離浮躁和塵囂,掬手都是真實,有充足的時間,有現實的警醒。暗夜周流,無聲無息,對著漫天散射的點點靈魂和良心,不由不使人回首那些逝去的年華,怎樣開始撥亮信奉的火苗,擁有一盞燈,其間包括多少躁動和選擇,多少歡欣和苦澀,事業、愛情、家庭、成敗、得失、寵辱,有過友誼的美酒,也有過暗算的箭簇,有過至純的企求,也有過邪惡的欲念,有過正途,也有過歧路,有過被信任、欣賞,也有過被猜忌、打擊——紛繁之下,有跡可求,仔細辨認,那些虛掩的玄關之間,原來套著如此眾多的環鏈。
什么時候,才稍稍懂得反觀,使我把所有這些看得真切?什么時候,知道了反觀才擎住了燈,又反反復復,將它鑲嵌妥貼、安穩?
生活磨礪了,不反觀不行;人生體悟了,不鑲嵌不行。每一次反觀和鑲嵌,就像鑄造一次燈臺、添加一次燈油;每一次反觀和鑲嵌,才多少知道,這盞燈的七彩光譜,不僅有自身光照的樂奏,還有更深、更遠的預示或象征。
多些這樣的反觀和鑲嵌多好啊,它能使人免于多少虛擲和徘徊,能使多少心境都透亮透明啊。
由此,這個由我的真誠所感動、用我的理性所昭示、被我的燈所照亮,——只那么,小小的一片光暈,千姿百態,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