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光爹長得不咋樣,他娘卻沒話說。村人都說鮮花插到了狗屎上。
丁光自小就繼承祖傳遺疾,天生的脆骨病。輕碰即折,微打即斷。年至十五時,仍似吃鐵塊一般,個頭不及一米,一雙羅圈腿成O形。初中未畢業,因心理抗擊打素質不高,經不住體育老師的冷嘲熱諷,斷然輟學。
次年的秋季,丁莊來個“李洪志”,三言兩語就俘虜了他娘的信仰,等他爹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娘跟著大師跑了。當時,他爹正值中年,能花來光娘,自然有給光娶后娘的本領和欲望。于是,有段時期,丁光聽莊里狗咬,如同聽新郎爹夜半床響,渾身不舒坦。村人農閑無事,欺光家瞎癟,拿光尋開心,當其面議論其爹娶妻有道的手段。丁光聞之即火,罵說,你們今后當我面,少說他,他是個孬種。聞者竊喜,搖頭起哄,訓說,你這孩子,恁不懂事,咋嚼老的,你爹是孬種,那你是啥。丁光不假思索鏗鏘道,我是孬種兒。此言一出,眾人皆敞懷爆笑。丁光卻若無其事,拍拍屁股家去,走不及一丈,回頭說,誰笑誰是孬種孫。眾人皆啞默。
秋季,村里來了個說書的盲人,待其走后,村人才發現,一同消失的還有丁光。丁光身殘心靈,未及一年即學成出師。出道后的丁光,來到一處叫孔橋的山村,已練出一副伶牙俐齒和無畏無懼的風范,其專業水準不亞于大師單田芳。如同宗教,大鼓書在貧窮的山區不難覓知音,群眾基礎扎實。孔橋的書記本身就是個書迷,其小女阿麗對丁光這樣的文藝工作者自小就懷有敬佩之意。山區的生活水準遠遠滿足不了少女的好奇,聽書之余,她更喜歡聽丁光說關于平原路是寬的,地是平的,房是高的,人是稠的,情是濃的,意是厚的之類的話,因此,對丁光從七窟隆八洞的破襖里,變魔術般掏出來一卷又一卷的鈔票羨慕不已。其實,她稍微細心觀察就不難發現,那鈔票是同樣的內容。女孩子,只要感情注入了愛,多數都傻在對男人的信任上。就這么簡單,丁光成了小麗的感情知己。待孔橋追人的火把綿延數里時,丁光和小麗已登上了去丁莊的汽車。
丁莊村人有幾個想不到。其一,沒想到光矬子有成家的本事;其二,沒想到小麗的模樣比丁光娘更水靈;再者,沒想到如此配對的男女,在生育方面竟破了本村的紀錄,一胎生了兩個兒。莊子里有好色的浪漢,懷著叵測的鬼胎,找借口去光家,騷擾挑釁,個個都想成為鐵桿第三者。丁光爹生氣了,拿著木棍,半夜圍著兒子一間破廟似的小屋轉。于是,偶爾夜半小麗在丁光身下時,瞪著眼問,外頭下雨了,咱爹淋病了咋弄。丁光便吼說,集中精力,干活時,少扯淡。
丁光肩不能挑,手不能拎,單靠說書生活,一家四口人即便粗茶淡飯,維系也很不易。窮則思變。經不住小麗的叨咕,鎮街北“吃得好”飯館就開張了,法人代表是丁光。
飯館生意確實興隆。請來的廚師換過三個,都因嫌累辭職走人。新請的是位年輕人,個頭有丁光兩個高,長副高倉健的面容,體格直逼周潤發,少言語,干起活來,手腳生風。不知咋的,丁光看著卻不舒坦,心如長茅草一般刺鬧,一心想攆他走。老板娘小麗打壩,堅決不同意,笑他說,你是不是怕我跟他好。丁光瞪眼說,啞巴蚊子咬死人。小麗笑得直顫,走過來摸了摸丁光的頭,向安撫小孩般說,我要想跟人,還能等到現在。丁光憋氣不吭,癔怔半天方說,照你這么說,俺爹下雨淋的風濕病,白得啦。
俗話說,矮,矮,一肚子怪。這里的怪,含有夸獎人有思想,愛用腦筋的意思。丁光就怪,然而還是沒有怪過小麗。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小麗和新來的年輕廚師共同消失。“吃得好”飯館關門了。丁光感覺塌了天。爹夾著棍來看他,想想自己多少個黑更半夜的辛苦付之東流,氣,訓說,一個大男人,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找個尿窯死去吧。光聞之大怒,辯說,俺娘呢?你咋不去死!他爹聞此言,頓如扎破的皮球,半晌說,咱丁家就該這個命。
丁光不信命,他給自己發個啞巴誓,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小麗。計劃定得很宏偉,先內而外,先周邊后神州。落實到具體實施,南到海口,北至滿州,跑了一遍。幾年時間,見的“小麗”不少,妻子卻無緣現真容。然有一失必有一得,浪蕩幾年下來,丁光并沒白跑,成績就是結交了不少殘疾界的朋友,上至廳干,下至乞丐,丁光把豪爽仗義和鐵嘴同時刻在接觸者的腦海里。某回,在溫州異鄉,路遇鄉人,當得知其因病受困無助時,丁光不說二話,悉數把身上鈔票全部奉送,鄉人感動而泣。待回鄉后,見人就顯擺光的好處,全家人敲鑼打鼓去丁莊找丁光,鬧得沸沸揚揚。此類事發生幾次后,丁光在方圓鄉里,名聲不由漸震,縣殘聯聞風而動,主席跑丁莊八次,實心實意給他授上個理事的頭銜。為示尊重,在丁光回家的第二天,以接風洗塵的名義,把他接到縣殘聯開了個歡迎會。如此規模檔次,在丁莊開天辟地,鄉人眼淺,從此,便對丁光刮目相看,視其非同凡角。
丁莊至鄉政府有數里,鄉政府設在鎮上。道直,路面卻奇劣,全是碓窯子路,拉著板車走來回,不亞于爬趟喜馬拉雅山。縣里為響應中央拉動內需的號召,把村鄉公路建設列為發展鄉村經濟的重點,交通局不折不扣撥下來修路的全額款項,可鎮領導陽奉陰違,背著上級凈干驢嘴非朝馬頭上安的事,把修路款不吭不吱地挪用了。丁莊村支書敢怒不敢言,就把牢騷話說于丁光聽。丁光聽后,拍著胸脯說,支書,這事俺來辦,您等著瞧好吧。
殘聯的會員心齊,神州都是出了名的。每個人在適當的時機,都能展現鉆石般的意志。丁光發出的消息,經瞎子們串聯互動,不到兩天,小小的丁莊,竟來了近千把號人,比開武林大會都過勁。次日,時未過午,縣委、縣政府的大院內,全是缺胳膊少腿的人在游動。依信訪條例,丁光作為五代表之首,邁著羅圈腿雄赳赳氣昂昂走進會議室。以貌取人,以相待客,是人類的共性,書記縣長也不例外,見此對手,戰術上就不免犯了輕敵的毛病。未等開言,縣長拍案而起,指著丁光他們喝道,你想造反!是想當張樂行,還是劉福通。明給你們說,像你們這樣目無法紀,現在就可以抓起來,判個三年五載,找中央保你都翻不了花。張、劉二位都是本地區古代的農民起義軍領袖。縣長的這番話,定調高,威懾力大,代表五人有四人就生了怯意,獨丁光硬著脖子接話說,少拿大帽子扣人,我們真像你說的,你現在還能坐在這個位置嗎?我天生軟骨病,身上正癢著呢。書記聽后,用腳碰了縣長一下,小聲說,這個矮子,江湖人,不可小視,講話要注意分寸。
鄉政府打著饑慌,七湊八挪,去縣城給每個殘疾人發了20元錢,在丁光的默許下,遣散了這批難纏頭。鄉書記遵照縣里的指示精神,連夜召開會議,并特邀丁莊的支書參加。會議結束,村支書專門找到丁光說,我里個爺喲,手上扎刺,你咋當腦病瞧呢,把事攪恁大。不過,要不是你,別說給咱這修路,吃砂礓都沒人撿給咱。大家都夸你牛皮,有本事。丁光微笑不語,背著小手,用平視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村支書。
又是幾年過去,小麗仍如針掉大海,丁光的羅圈腿因跑路,走得幾乎成了圓形,越發矮矬。兩個兒子很爭氣,都以高分考取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家中生活越發艱苦。這些年,小孩全靠丁光爹幫著拉扯。隨著電視的普及,丁光的職場陣地被逐漸蠶食。臨近兒子入學報名,他夜不能寐,把自己關在漏著洞的小屋里,睜著大眼,看高空里的星星。冥思數日,咬咬牙,定了決心,背著大鼓向爹辭行。他爹瞧他的架式,以為出遠門,似往常,不到數月難見人影,頭皮發炸說,倆孩是你的,可不是我的。你一走,把我熬成灰,稱著賣,也不夠他倆的學費。你要不管,我說句難聽話,我也撂挑子,我是把勁使完了。丁光安慰爹說,這次我走不遠,是籌錢去,三兩天就回來。爹你別怕,等我再回來,保管俺兒去外國念書的錢都夠用。說完,歪歪斜斜走出了丁莊,他爹看著他的背影,吧噠吧噠嘴說,屎都憋屁股門了,還吹大氣。我倒看看你啥手段,會屙錢。
兩天后的一個下午,村支書接到縣殘聯來的一個電話,聽完差點拉褲襠。放下電話,連滾帶爬往丁光爹家跑。待租車連夜趕到鄰省某城醫院時,看見了如同從醬缸里撈出來的丁光。他爹雖思想上有了不測的準備,但一看此景,一句“我哩孩喲”沒說完,就癱成一團。撞丁光的車主,是位國企法人,見狀忙把村支書拉到一旁,語無倫次解釋說,是他往我車上撞的,你看這咋弄吧。支書面無表情說,咋弄,我也不好斷,還是聽政府裁吧。
交警隊事故組還未進入調查程序時,隔日,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殘疾人仨一伙,五一團就摸到了醫院,連廁所里都站滿了人。院長麻爪了,破不了陣勢,忙向政府求救,也不管用。還是趕來的殘聯主席發話,這才把大家都邀到交警隊的大院去。處理事故的交警同志懷疑丁光的威信,旁敲側擊地問諸如丁光與你們啥關系;你們咋都恁快知道他被撞的;消息的渠道從何而來;你們這么心齊來幫他,有啥好處等等。除得到千篇一律的答復丁理事是個好人外,皆無它言。
這場鬧劇,最終以賠償丁光三十七萬元為結局。車主在簽字時,對在場的領導說,下一回再撞人,我情愿壓個好胳膊好腿的。一旁站著的交警領導不悅說,咋著,這不夠折騰哩,你還想再來一次。車主忙說,你別誤會,我是說,賠這么多的錢,擱正常夠壓死好幾個人哩。領導憤怒了,發急說,你心還真夠野哩。告訴你,沒下次了,我現在就宣布收了你的駕照。
丁光抬到家,沒過半月就死了。發殯那天,整個丁莊人山人海,殘聯主席主持了葬禮儀式。喪禮結束,臨上車,主席握著前來送客的支書手說,丁光是個好同志啊,不枉這些年走南闖北過。我給縣長匯報了他的事跡后,縣長都感動了。你想想,咱們這是個窮縣啊,丁理事要是出事在咱地界,上那去弄這么多錢賠。一想到這,我就更加敬佩他的為人,不擾鄉人,這是何等的境界啊。我回去就召開殘聯會,號召全縣所有的殘疾人向丁光同志學習。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