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與追求

鴛鴦是《紅樓夢》中的一個極具反叛性特征的丫環。鳴鳳是巴金的小說《家》中描寫的一個受封建勢力迫害致死的女性形象，兩個人物雖然在作品中都不占主要地位，但由于作者匠心獨具，細膩刻劃，通過語言描寫和心理描寫，精雕了兩個豐滿的藝術形象，從個人的悲劇中顯現社會環境，反映社會現實，揭露社會黑暗，使之成為兩部宏篇巨著中的極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

鳴鳳自小人高公館，過著“聽命令，做苦事，流眼淚，吃打罵”的日子七八年，十七歲的她有著自己的夢想。在同高覺慧的交往中，內心的沖動和對愛情的渴望使她不甘心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馮樂山，然而，這個封建家庭的統治者高老爺卻下令在三天之內就送鳴鳳去作妾，她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找自己心上人覺慧商量對策。在覺慧的窗下，“這窗帷，這玻璃窗，這房間，如今在她眼前變得非常可愛了”。她渴望覺慧能夠發現她，但她“不做出一點聲音，惟恐驚動里面的人”，最后雖然敲了窗，喊了聲“三少爺”，卻并未驚動覺慧，因為覺慧正專心致志忙著寫文章。壓抑、悲傷、乃至絕望，“她確實想到了那個‘死’字”，這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惟一出路。

作者巴金對鳴鳳之死前的心理刻畫細致獨到，無論鳴鳳的內心有多么驚濤駭浪，無論鳴鳳對覺慧抱多大的希望，覺慧卻十分平靜，因為覺慧太忙，“……我答應你，再過兩天”，“再過兩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兩天……”，覺慧不知道高公館最近發生的事情，錯過了知道鳴鳳將“做小”并能想拯救辦法的機會。雖然如此，覺慧依然愛她，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并吻了她。兩個生活在封建大家庭的叛逆，一主一仆，傾心相愛，覺慧在梅林尋找鳴鳳，即使碰得頭破血流，也心甘情愿，“不曾感到痛”。

在鳴風以清白之身投湖自盡之前，作者成功地運用心理描寫，對鳴風矛盾的內心世界進行了細致人微的描述：“想她不能夠就這樣死去，她至少應該再見他一面，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他也許還有挽回的辦法。她覺得他的吻還在她的唇上燃燒，他的面顏還在她的眼前蕩漾。她太愛他了，她不能夠失去他。”

在生活中她得到的就只有他的愛。難道這一點她也沒有權利享受?為什么所有人都活著，她在這樣青春的年齡就應該離開這個世界?這些問題一個一個在她的腦子里盤旋。同時，在她的眼前又模糊地出現了一幅樂園的圖畫：“許多跟她同年紀的有錢人家的少女在那里嬉戲、笑談、享樂。她知道這不是幻像，在那個無窮大的世界中到處都有這樣的幸福的女子，到處都有這樣的樂園，然而現在她卻不得不在這里斷送她年輕的生命。就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一個人為她流一滴同情的淚，或者給她送來一兩句安慰的話。她死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公館并沒有什么損失，人們很快地就忘記了她，好像她并不存在一般。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地孤單嗎?她想著，她的心里充滿了無處傾訴的哀怨。淚珠又一次迷糊了她的眼睛……她完全明白了。他是不能夠到她這里來的。他有他的前途，他有他的事業。她不能夠拉住他，她不能夠妨礙他，她不能夠把他永遠拉在她的身邊。她應該放棄他。他的存在比她的更重要。她不能讓他犧牲他的一切來救她。她應該去了，在他的生活里她應該永遠地去了。她這樣想著，就定下最后的決心。她緊緊地按住了胸膛。她依然坐在那里，她用留戀的眼光看著黑暗中的一切。她還在想。她所得到的只有他一個人。她想著，臉上時時浮出凄涼的微笑，但是眼睛里還有淚珠。”

此段將鳴鳳對愛的眷戀、疑惑、夢幻、夢想以及為愛而死的決心寫出來，讓讀者無不感到悲憤與震驚。如果僅僅把鳴鳳之死看作是對愛的徇情，那至少有點片面。鳴鳳為什么要尋死?她天經地義的愛為什么得不到?除了自殺以外，有沒有別的路可尋?要知道，人最大的悲劇，莫過于用自己的雙手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鳴鳳對自己的不幸遭遇雖然也發出了抗爭，但最終是模糊的，微弱的，她的夢想是難以實現的，她死前凄涼的微笑，是對愛的滿足，是對社會的憎惡，這一微笑，更增添人物的悲劇色彩。

鳴鳳難“鳴”，其可悲原因便是社會的黑暗。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女性地位的低下，窮人家的子女只能是成為馴服的奴隸，受人欺壓，任人宰割，要么走上堅決反抗的道路。然而，她們反抗的方式是單一的，結局是悲慘的。奴婢的命運或者被“能做爺爺的紳土”納作小妾，或者削發為尼，逃避于世俗，或者一死了之。在這一方面，鴛鴦的反抗是大膽而直接的。當邢夫人為賈赦討要鴛鴦時，鴛鴦只是不言語，以沉默表示無聲的抗議；當她把話說與處于相同地位的平兒、襲人時，她明確表示“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當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凈呢。”當鴛鴦的嫂子喜滋滋地來說這“天大的喜事”時，鴛鴦將她當面罵了回去，罵她嫂子勢利，“把我往火坑里送”，“我若得臉呢，他們在外面橫行霸道，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當她哥哥金文翔如實向賈赦回復了鴛鴦的話時，賈赦威脅道：“叫她細想想，憑她嫁到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最終不嫁男人，我就由了她。若不然時，叫她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

面對自己的艱難處境，鴛鴦惟一的反抗方法是當著賈母等眾人的面，鉸發明志：“我這一輩子，別說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或者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說完便鉸下半綹頭發出來。從鴛鴦的言行中，不難發現，她極具反抗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敢與封建禮教家庭抗爭的叛逆性格。賈母雖然暫時地保護了鴛鴦，但從她與王熙鳳的談話中，可推想鴛鴦的命運——賈母笑道：“你帶了(她)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隨意許配，任人宰割，絲毫無個人人身自由可言的處境，預示著鴛鴦命運的結局依然是悲劇性的。

可見，鳴鳳與鴛鴦的人生遭遇何其相似：兩個人年齡相仿，身份地位相同，都是伺侯別人的丫環，都聰明、漂亮。鳴鳳“一點也不像丫頭，又聰明、又漂亮，還認得字”(高覺民語)。鴛鴦“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黑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被老太太“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王熙風語)

兩人都面臨著被納作小妾的命運，都進行了誓死的抗爭。雖然反抗是徒勞的，是以生命、榮譽作代價的，但都性格堅強、敢說敢當，誓死不屈。

兩人都有著對美好生活向往和追求，鳴鳳渴望得到覺慧的愛情，但總感到兩人之間“永遠隔著一堵墻”。鴛鴦雖暫無戀愛對象，但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是通過對假、惡、丑的鞭撻及揭露來表現的。追求幸福和渴望美好自由的愛情生活不僅是這兩個人物，更是封建社會下層婦女的良好愿望。

《紅樓夢》與《家》的作者，均以巨椽之筆，通過一系列的的典型人物反映鴛鴦們、鳴鳳們的悲慘命運，揭露社會對她們的摧殘和迫害，揭示產生她們人生悲劇的社會根源。可見，鴛鴦、鳴鳳這兩個人物的命運還具一定的代表性。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