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關中渭河洪災不是純天災而是“人禍與天災混合體”。“人禍”即三門峽水電企業(三門峽黃河明珠集團公司)拒絕各方長期勸告,在其主管上級支持下,堅持高水位發電賺錢,從一個方面促成潼關高程抬升不下,釀成陜西數百萬災民和近百億元損失。目前上層醞釀善后的思路,沒有涉及該企業對陜西公私受災者依法進行部分賠償并交“洪水保險”費的問題,給陜西穩定埋下了隱患,故須支持受災者向該企業依法且有序的索賠,借以有效地維護社會穩定。
2003年渭河洪水流量只是數年一遇,卻造成了五十年不遇的大洪災。據報道:“這次渭河洪災,淹沒了一百零二萬畝農田和五十五個村莊,致使渭南東部二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大地淪為一片汪洋。五十六萬人受災,在災情最嚴重的三門峽庫區的華縣和華陰市,有十三萬人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超過二十億元。這是渭河流域五十多年來最為嚴重的洪水災害。”1
禍起三門峽發電!按小浪底水庫的設計開發目標,在小浪底工程投入運行后,三門峽水庫主要功能均可轉移。小浪底水庫目前庫容可納容三門峽及渭河下游泥沙,由此完全可以使三門峽空庫敞泄,借以逐漸降低潼關高程,滅絕水災主因。但三門峽水電企業為維持其每年發電換來的約二億元收入以及若干就業崗位,不顧陜西省上下幾十年來的苦苦陳情和有關科學建議,至今違法違規堅持水庫高水位以發電,結果喪失了滅除洪災的數年大好時機(國家投巨資興建的小浪底工程,也僅起十多年蓄水調洪作用,其庫容有限,良機難再),是造成此次小水大災的主因。
尤其令人憤慨的是,在大災已經發生且震動全國,作為西部省份的陜西能力有限,還有成千上萬的渭南災民家產、住房等難題的解決尚有巨大資金缺口之時,在水利泰斗張光斗教授和全國政協原副主席、前水利部部長錢正英也忍不住公開呼吁三門峽“盡快放棄發電、停止蓄水”之際,甚至在渭南災農可依法向該企業索賠并迫使其空庫敞泄的意見見諸報端的壓力下,該企業及其上級相關人員依然故我,無視不得非法侵犯公私產權的憲法原則,無視我國相關法規,無視兩億元和二十億元的小大比較,仍堅持要發電,反對空庫敞泄水庫水位最多降低兩米。而渭河下游河床已遠遠高出地面兩米以上。顯然,該企業的這種表態只是一種迫于壓力的姿態而已,因為它實際仍置懸河于渭南,使爾后的水災頻發難免。
據調查,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渭河下游和南山支流就出現了七年之內三十一處決口,其中1996年和1997年災情較嚴重。又據渭南有關人員介紹,近年,渭南即使在枯水年份,下一場暴雨,大小都要出點事,不同程度地發生水災,何況下大雨。災農最擔心以后洪災,事出有因。有媒體公開說,三門峽是否發電問題不是純粹科學技術取舍問題,它實際上是一種“利益博弈”。這話有道理。據《北京青年報》2003年11月24日報道,三門峽水電企業每年發電收入是黃委會和本企業員工的主要經費來源和生存支撐。在我看來,這種體制機制已為問題的公正解決埋下了根本性隱患。作為水利部下屬單位,黃委會及其下屬三門峽樞紐局是國家職能部門,卻被膠著于一個企業(有消息說,樞紐局與作為水電企業的“三門峽黃河明珠集團公司”實際上是“一家子”。看來,大體不差),難免出現“官商不分”的種種弊端,包括有關職能部門對本部門本企業利益的重視,遠甚于對國家、對別省區利益的重視。這正是三門峽發電問題至今難以徹底解決的根本原因所在。
另據報道,三門峽本來有五臺50000KW的機組,后來又加了兩臺,一臺歸水利部,一臺歸黃委會,樞紐局則把一臺50000KW者改成60000KW,余出部分歸他們自己。2我寧愿這種報道失實,否則,事情就令人難以容忍。如果國家職能部門的決策竟然建立在這種格局之上,怎么能不令人意外和憤慨呢?
由此,我才想到依法解決的方案。
目前的解決思路無視依法保護公私產權
據對中央電視臺2003年10月30日、《北京青年報》11月24日和《南方周末》11月27日報道的分析,目前關于關中洪災的解決方案,仍沿傳統模式醞釀。
一方面,是陜西省災后協商水利部,再次苦求三門峽空庫敞泄,勿再發電,張光斗、錢正英及陜西水利科技界上下也以理相呼;另一方面,則是水利部面對分歧,按慣例召集專家會議。盡管主持會議的索麗生副部長個人支持陜西思路,但與會專家大部分同黃委會有項目合作關系,只能形成所謂“務實可行的方案”,主要是繼續發電,把水庫水位只降兩米。會上同意陜西方案者占少數,是幾位已退休的老人。“這個現象本身就不正常”。
針對陜西的陳情,以及陜西水利專家關于三門峽水庫水位嚴重影響潼關高程的說理,與會許多專家卻認為“目前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三門峽現行蓄水水位和運行方式同潼關高程變化有直接關系”(三門峽樞紐局有領導者甚至說,水庫距潼關三十公里,不可能影響到后者高程),但同時“多數認同通過一定程度降低水庫水位來幫助降低潼關高程”。這種自相矛盾的態度令人難以理解。
第一,作為水利專家,有人竟然公開否認潼關高程正相關于三門峽水庫水位,這簡直是當代中國水利史上天大的“學術笑話”,但它披著自然科學邏輯的外衣,挺嚇人。不過,水利科學邏輯在本質上也不過是水利現象歷史進程的簡化而已。任何水利科學上的邏輯均首先必須與歷史相一致,否則,它就只能是“偽科學”。從渭河下游高程演變歷史看,任何一個岸邊成人都可以證明,正是三門峽水位提高,幾十年來才逐漸形成了潼關高程的抬升和其西的“懸河”。對此,陜人可以拿出成千上萬合法的證據,駁斥那些抹去學術良心的謬見。當然,我們也不一般地否認目前潼關高程抬升尚有陜西水土流失嚴重等其他原因,但主因在三門峽高水位發電。請這些專家們珍惜“水利科學”的名聲罷,也請水利部官員到渭南舉行聽證會。
第二,顯而易見,這個專家會議的結論也自相矛盾:既然潼關高程與三門峽水庫水位無關,又何必悖離科學,遷就不科學意見,降低水位,自造損失?實際上,這一表態本身也是對“無關論”的直接否定。更何況,水利部長汪恕誠已有批示:愿將降低三門峽水庫水位作為手段之一來幫助降低潼關高程。這實際上也已經承認了“無關論”站不住腳。從歷史上看,周恩來總理1964年主持“三門峽改建”工程的依據,就是潼關高程抬升的根子在三門峽發電水位。針對當時反對意見,周總理嚴厲批評了只從本部門利益出發而不顧黃河中上游利益的本位主義。這一史實,更是對“無關論”直接的當頭棒喝。
盡管如此,只站在本部門立場想問題而不管渭南農民死活的利益本位強權,在此次會上仍暫占上風。可以設想,面對權力和“學術”的如此異化強勢,陜西有關方面也只能忍痛把主要精力放在傾力爭取水庫水位多降一點。
在這次會后不久,2003年10月中旬,水利部又會同中國工程院再次開會。會后,論爭公開化,包括出現了張光斗和錢正英在中央電視臺的疾聲呼吁,以及京、粵、陜有關媒體的關注。12月11日,上海《社會科學報》還刊發了筆者《用索賠根絕水患——對根治關中渭河水患的建議》。2004年1月6日,《光明日報》又刊登了黃委會總工程師和黃委會水研院副院長等人的發言,據說,有關“課題研究已經有了初步成果”,“近年來潼關高程的抬升和渭河下游的淤積,主要是由于水沙條件的變化造成的。三門峽水庫有一定影響,但不是主要因素。三門峽水庫的運行方式應作進一步調整,但潼關高程的抬升和渭河下游的淤積不能只依靠三門峽水庫來解決”,“全年敞泄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而且會帶來其他負面效應”;又據說,“三門峽水庫保留下來畢竟還可以發揮一些作用,例如,非洪峰期低水位(三百零五米至三百一十三米)發電,特大洪水時可緩解小浪底水庫的壓力等等。它給渭河下游帶來的負面影響,可通過一些花錢不多的辦法來解決”。
這些話,實際上是對張、錢二老以及陜西和各媒體批評的答辯。不過,在我看,它底氣已很不足。
其一,真相是,有關課題研究的初步結論很不利于三門峽繼續發電。以中國工程院和清華大學為代表的北京見解認為,要降低潼關高程,目前惟一可行的選擇,是降低三門峽水庫壩前水位,故建議三門峽水庫全年敞泄。如敞泄二至三年后,潼關高程尚未降低,則繼續敞泄并繼以其他工程措施;如已降,則可考慮非洪期恢復部分機組發電。陜西的研究見解是,三門峽發電所需高水位是造成潼關高程抬升和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故其水庫應全年敞泄,非洪期控制運用水位也應降至三百一十米以下。此外,就是河南黃河水科院的意見(如上述)。這些意見大體分為兩大方案。這兩大方案見解之異,既有研究者方法不同的因素,更是價值觀取向不同所致。須知,任何水利科學的研究結果,都與研究者的價值觀念選擇密不可分,這已是盡人皆知的科學認識論原理。假如我們再考慮到持第三種見解的研究者不能不注目自己的經濟利益,那么,事情的真相也就基本明白了。
其二,即是從純科研層面看,支撐觀點的數學模型邊界條件處理及參數選取應十分考究。可黃委會水研院在水庫蓄水水位對潼關高程的影響分析中,以回水末端確定影響范圍,就很值得商榷(以回水淤積末端進行分析確定較科學)。由此得出的一系列數據(包括在《光明日報》上公布的一些數據),皆說服力不強。
第三,不管怎么說,黃委會水研院這一次未像樞紐局有關人員那樣,一刀斬斷三門峽水庫水位與潼關高程的正相關關系,而是公開承認兩者有關聯,只不過不是主因。對于本建議而言,這就足夠了(見下述)。
其四,所謂渭河下游問題可通過“花錢不多的辦法解決”之說,不禁令人啞然失笑。2003年洪災,關中公私財產損失是個小數字么?渭南受災農民的損失不算“錢”嗎?爾后再災,損失數額嚇人。在依法治國的當代中國,作為造成災害原因的一方,毫不顧及被損害者的合法權益,把受損失者的損失不當損失,這是應有的健康心態嗎?
2003年末,國家投資四十億元,用于全國災區重建,其中,黃河灘區和渭河移民遷建工程中“居有其屋”款項落實。國家先后撥給陜西各類救災及災后建設款已總達五億多元,但災情太重太廣,據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組織的新聞采訪團此后報道,“重建房屋已成了災民的當務之急,但是許多災民談起重建房屋,大都唉聲嘆氣”。有災民反映,“上級政府救濟標準是每戶塌房一間給三百元,一間危房給一百元,補貼不超過三間,也就是說,一戶得到的補貼最多九百元,這只是杯水車薪”。據統計,“渭南市洪災造成倒房近二十萬間,危房十二萬余間”,即使按以上標準,共需一點七億元資金,省上撥了六千萬元,仍有一點一億元建房資金有待進一步籌措。此外,人們實在擔心:“今年水災這么大,明年還會不會再來?”3面對此況,我實在不理解,黃委會有關人員怎么好意思說“渭河下游”的事情,“可通過一些花錢不多的辦法來解決”?三門峽水電企業一年收入才兩億元,但僅關中2003年洪災損失就十倍于它,且爾后難免不再災,試問哪一位工程師算不清這筆賬孰大孰小?
其五,如前述,陜西和其他主要各方的結論,都沒有要完全毀棄三門峽的內容,只是鑒于它實際承擔的防洪防凌任務的幾率接近千年一遇,復鑒于小浪底運用初期有四十多億立方墊底堆沙庫容的有利時機,京陜方案力主它應盡快實施全年空庫敞泄。一旦有險,它當然還應發揮應有的防洪防凌作用。在這種背景下,三門峽水電企業及其主管機構人員一再攻擊完全毀棄三門峽的方案,一再突現三門峽防洪防凌作用,至少是無的放矢。說到底,“刺殺稻草人”,是為了堅持發電賺錢。
元人張養浩散曲《潼關懷古》嘆道:“山河表里潼關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在上述官方和上層醞釀洪災善后方案的過程和各方各種思路中,人們完全還可以發現,主要因“人禍”形成的洪災對陜西公私財產權的大面積侵害及其賠償問題,實際被繞開了。
百姓苦,何方顧?我特別感到難過的是,陜西農民收入本來就低于全國平均水平,上百萬災民家產毀于一旦,就這樣不了了之了。行嗎?應當說,不行。
顯然,作為2003年陜西渭河水災的一種善后思路,陜西有關方面應支持(至少不能阻止)陜西公私受損者通過災發地法院,依法且有序地向三門峽水電企業索賠,直到迫使它或改錯,或破產,使水庫空庫敞泄,根絕來年再災。
依法索賠的必然性、合理性和重要性
“哼,這是天災,怎么能向政府索賠呢?!”
“哼,你這不是煽動災民鬧事嗎?”
“書呆子!你這建議,誰都不敢采納!”
這就是我的建議遇到的最初反響。我體諒陜西某些領導同志怕得罪了有權部門,對陜西爭取相關款項不利的心理;我也體諒許多同志爭取陜西穩定大局的好心,同時,我也深知黨和政府對陜西洪災十分關心,領導人多次親來調研,又下撥款項,落實救災,陜人不能以怨報德,應主要靠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重建家園。問題在于一切均應依法。我的建議不僅不是對黨和政府不利,反而是尋求依法解決問題、緩和矛盾、真正有效地維護陜西穩定大局的辦法。人們不能再把不同層次的問題混在一起搞“大批判”,故我在本文中仍然要講依法索賠的必然性、合理性和重要性。
2003年關中(尤其是渭南)洪災,確有大雨不斷與關中水土流失嚴重的原因,但不是純粹的不可避免的天災,而是被“人禍”加劇、放大了的一種完全可以避免的“人禍與天災混合體”。這一判定,立基于對洪災成因和歷史的分析。
其一,目前,持歧見的三方都認同潼關高程的抬升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三門峽水庫壩前水位抬升,二是關中水土流失嚴重所形成的渭河泥沙堆積。雖然陜西和黃委會在主因次因上有嚴重分歧,但無一方持“單因論”。即使全依黃委會水研院的研究結論,那么,也可推知:2003年渭河洪災的形成,原因在于渭河所攜泥沙量過大引起的潼關高程抬升,與三門峽水庫壩前水位抬升所引起的抬升相疊加,導致潼關泄洪能力大大降低,形成洪災。而三門峽壩前水位抬升原因,完全在于三門峽水電企業要高水位發電以求賺錢。在這里,違法主體十分明確,且有財產可倚。因此,三門峽水電企業依法應對洪災所致公私財產損失承擔應承擔的民事責任,包括一定額度的經濟賠償。“主因”、“次因”之爭,在法律上的意義只在于確定賠償比例。即使全依黃委會水研院結論,該水電企業也應承擔所損額的一小半。
兩個原因中的另一個,是關中水土嚴重流失,原因也含人為原因在內,但其違法主體無法確認,故法律難于追究,損失由災民自擔(如前所述,國家實際已為災民負擔了)。
其二,1954年,渭河流域特大降水但未形成洪災的史實,可為2003年小水大災本可避免提供對比性佐證,即可為三門峽水電企業應擔賠償責任提供歷史證據。有關數據至今還在,證明力很強,限于篇幅,此不贅述。
其三,1984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第五十六條規定,只有“完全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引起的損害,才可免予承擔責任”。非“完全”者不免,這體現著我國處理“人禍與天災混合體”事件的一個原則。國內外均有大量“人禍與天災混合體”中受害人索賠成功的案例,可確證陜西索賠的合法性和可行性。
在如今依法治國的格局中,可以肯定,渭南災農不會輕易放棄爭取自己合法權益的努力乃至斗爭。當年,渭南“三門峽庫區移民”的努力史已為此提供了歷史信息。
和如今三峽移民方略不同,當年“三門峽庫區移民”方略失誤很多,不同程度侵犯移民經濟權益之事最為突出。1955年,為了配合三門峽興建,陜西開始啟動移民工程。近三十萬人從被稱作陜西“白菜心”的關中平原遷至寧夏、渭北等偏遠地區,飽受遷徙窮困之苦。渭南移民吃了大虧,也給陜西帶來了持續的亂局,是“文革”中陜西折騰的一個重要“節目”,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又多次折騰,陜西歷屆領導人都深感頭痛。歷史證明,渭南黃河移民、災民問題,事關陜西穩定大局,歷來不可掉以輕心。
1980年秋至1981年春夏,原華陰等地移民成立“返籍生產指揮部”,又多次開會,大面積串聯,一時謠言四起,致使渭南許多農村人心浮動,驚動市、省兩級政府。雖經省府向中央要款一千萬元加以解決,但亂局仍延續到秋天才平息。當時,陜西省政府鑒于三門峽改建后仍擔負著攔洪、確保下游、確保西安的任務,動員這些移民顧全大局,犧牲“小我”,包括重點做好領頭人的思想工作,效果是好的。
1986年8月,渭南又有一批移民組織游行,持續上訪,其核心要求仍在經濟權益。省市進行了大量工作,花費了大量心血,也盡可能解決了一些實際問題,折騰才逐漸平息。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后,隨著全國和陜西經濟發展勢頭強勁,移民上訪才漸趨稀少,但洪災又幾乎年年逼近。2003年洪災中,又有一大批當年移民遭災。農村災民的最大損失,是半生乃至一生攢錢蓋的房子沒有了。有災民說:“我這房子是去年花了一萬零五百元買別人的,攢了幾十年的錢買了這房,誰知道這房咋就一下子沒了!”4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組織的新聞采訪團在報道中也轉述一位災農的話說:“重建房屋至少要一萬元以上,但政府給每戶補助九百元,這哪能夠用?”5試想,在未得到三門峽水電企業任何像樣的補償前,這些包含傷感歷史內容的追問,能自我消失嗎?在依法治國口號響徹云天之際,在“三個代表”的宣傳深入民心之時,“在三農是重中之重”的認識已成國策的格局下,你怎么能夠斷定渭南災民會自動放棄依法索賠?又試問,農民按照依法治國方針辦,依法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怎么就成了“鬧事”呢?有關研究人員思考依法辦事,怎么就成了“煽動”呢?難道面對違法侵犯農民合法權益的事情持續發展,大家都不吭聲,把農民看成“天生的該受難者”,就算是政治正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法》第五十七條規定:“單位之間、個人之間、單位與個人之間發生的水事糾紛”,在協商及調節不成時,“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第六十四條還規定:“發現違法行為不予查處”者應予懲戒。由此可知,陜西公私受損者向法院起訴,合理合法;不支持乃至壓制人們依法索賠,本身已經違法。
“犧牲‘小我’,顧全大局。”如今陜西省內外都有人依舊想用這句話應付渭南災民。三門峽水電企業及其上級主管部門的有關人員愛講三門峽建成運用以來“有過不可磨滅的功績”,要保下游,弦外之音也在這里。我要說,對于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這種思路,要堅決揚棄。
“揚棄”是不完全否定的否定。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我們仍應提倡舍“小我”顧大局,但不能動輒用這句話作為侵犯或不保護他人合法權益的借口。它更不是權勢者違法亂紀的“紅傘”。具體到三門峽問題,那么,這里有一個明確的時間界限:
第一,在技術上,它是小浪底工程的建成(時間大體在世紀之交)。此前此后,情況大不相同。此后,因為國家投巨資建此工程,其設計開發目標十分清楚,包括解除三門峽水庫承擔的黃河防洪、防凌、減淤、灌溉、供水等任務,因此,在理論上和在實際上,國家已經用自己的經濟行為,對當年三門峽建設決策中的某些失誤進行了負責的補救,國家不必要再擔負某個企業為自己賺錢而執意發電對渭南形成大面積傷害的責任,三門峽水電企業及其上級有關人員也無權繼續以國家利益代表者自居,違法要求渭南農民做出自我犧牲。按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則,作為市場中的一個微觀主體,三門峽水電企業必須自負盈虧,自主經營。它只能代表它自己,根本無權代表黨和國家。在法律面前,它與陜西的任何一個企業,與關中的任何一個災農,都是平等的。雙方均無任何特權可以侵犯對方合法權益。以特權自居者也只能自討沒趣。坦率地講,三門峽水電企業的上級主管,作為國家職能部門,只能依法行政,無權繼續把自己的部門經濟利益包裝巧飾成國家利益,違法要求渭南災民“犧牲小我”。
第二,在法律上,它是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中國民商法的實施(《民法通則》初次頒布于1986年,《水法》則頒布于2000年)。在此以前,三門峽水庫對陜人的傷害,可以用“犧牲小我,顧全大局”了之。當時,為了避免黃河下游迫在眉睫的水災,大壩匆匆上馬。其中一個顯而易見的邏輯是:為了下游八千萬人的利益,犧牲陜西一百萬(當時最初擬移民九十萬)人的利益是值得的。在移民時,有關方面還喊出了“遷一家,保千家”的口號。渭南農民已經付出巨大犧牲。但在此之后,包括2003年洪災,大家均應嚴格依法辦事。三門峽水電企業及其上級主管,無權超越法律而侵害渭南農民合法權益。侵害之后,要求對方“犧牲小我”,簡直是無法無天,欺人太甚!
“渭南災農保的是私人財產,三門峽水庫可是國家財產,怎么可以讓三門峽給農民賠款呢?這不是損公肥私嗎?”這種詰難,反映出拒斥本建議的一種十分過時的理念,也應予糾正。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三條規定:“國家保護公民合法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合法財產的所有權。”今年3月14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指出:“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國家依照法律規定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民法通則》第一百零六條規定:“公民、法人由于過錯侵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侵害他人財產、人身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第一百一十七條規定:“損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或者他人財產的,應當恢復原狀或折價賠償。”又按國務院1992年發布的《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第二十一條,“企業以國家授予其經營管理的財產,承擔民事責任。企業對其法定代表人和其他工作人員以法人名義從事的經營活動,承擔民事責任。”顯然,按照憲法和有關法律,作為企業的“三門峽黃河明珠集團公司”,應當遵法賠償2003年關中洪災中的公私損失。在這里不存在“損公肥私”問題。其實,真正“損公肥私”者,就是三門峽這個違法損人的企業法人。目下,只有“損”此法人,才可收陜西成百萬災民之心,才可落實依法治國,這才是真正的“肥公”。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離開法律法規,搞姓“資”姓“社”的抽象爭論。
人們也許會想,三門峽樞紐局及其上級是專管水權事務的國家職能部門,有關人真的知法違法嗎?這種疑問太幼稚。執法、知法而違法者,是中國社會轉型中大量存在的事實。
《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法》第二十八條明文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引水、截(蓄)水、排水,不得損害公共利益和他人的合法權益。”此條未把黃河除外,且原來對違法懲治有明文規定,鑒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也有規定,故刪。《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之規定前已引述。現再征引最高法院1988年《關于貫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為證。其第九十八條規定:一方“獨占自然流水,影響他方正常生產、生活的,他方有權請求排除妨礙;造成他方損失的,應負賠償責任”。其第九十九條又規定:“相鄰一方可以采取其他合理的措施排水而未采取,向他方土地排水毀損或者可能毀損他方財產,他方要求致害人停止侵害、消除危險、恢復原狀、賠償損失的,應當予以支持。”十分顯然,作為水事管理單位,三門峽樞紐局及其上級有關人員對這些水權法律條文了然在胸,甚至比我們知道得更多更細,問題在于有人明知故犯,故犯以后還叫受害者“犧牲小我”,說來令“老陜”心寒。
這里再對本事件中“一方可以采取其他合理的措施排水而未采取”的事實略作展開,因為,三門峽水電企業正好如此,且非常典型,已明顯構成違法(以下僅舉2000年后若干事例):
其一,2000年正逢樞紐局慶祝建庫四十周年,陜西向學術紀念研討會提交了一批論文,包括闡述了三門峽水庫水位與潼關高程的正相關關系,提出相關建議。從后來舉措看,對方不聽。
其二,根據安啟元委員(原中共陜西省委書記)提案,2001年10月,錢正英副主席率張光斗院士等專家組成全國政協和中國工程院考察團來陜考察,陜西提交了《三門峽水庫給陜西帶來的災害及治理對策建議》,引起重視,向上報告,也引起水利部高度重視。對此況,樞紐局肯定知道,但迷于每年收入二億元,還是不聽全國政協和院士們的勸告。
其三,2002年3月,清華大學張仁教授又率中國工程院課題組到陜調研,形成了通過“降(降三門峽水庫壩前水位)、治(治陜西水土流失)、調”等綜合措施降低潼關高程的一致意見,包括認為“治”需較長時間,當務之急是實現“降”,并向上反映,也引起水利部高度重視,樞紐局不會不知,但又迷戀于二億元,仍然不聽。
其四,2002年9月,水利部成立相關領導小組,組織各方參加課題研究,形成三種兩方見解,已如前述。其中包括,樞紐局在其上級支持下,仍迷戀二億元,聽不進京陜科學建議,連中國工程院及其課題組和清華大學權威專家的意見都不聽,寧可坐失利用小浪底庫容沖刷潼關高程的數年良機,形成2003年大災。我們這樣說,還有一個“鐵證”:2003年渭河前三次洪水期間,三門峽被迫空庫敞泄,使潼關高程下降竟達零點六米。它足以證明:如聽北京工程權威和陜西建議,2003年大災可以避免。
其五,在2003年大災之后,面對陜西省商請空庫敞泄的公文和陜西民情激動,面對全國媒體一片批評聲,樞紐局及三門峽水電企業竟依然故我,甚至仍然大喊潼關高程與三門峽水位“無關論”。后面對陜西學者“索賠”的議論,黃委會總工程師和水研院副院長又親自出面,為繼續發電辯解。看來,他們是“不碰南墻不回頭,心中只有二億元”。
這些事情,件件樁樁,證據皆在,證人皆在。試問:在小浪底運行后,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內,他們一再不聽勸告,一再喪失降低潼關高程的大好時機,這不是高院《意見》第九十九條所說情況的典型,又是什么呢?如此知法、執法而長期違法,怎能不承擔責任呢?
當然,有二十萬人口的三門峽市的發展問題,因水位下降引起的晉豫有關區段農田灌溉問題,目前電力供應緊張問題,等等,也均需各方在中央領導下統籌解決。在解決中,依公平原則和國內外有關通則,過去長期的獲利方做出一定的犧牲,也是應當的,必然的。只占便宜永不吃虧的好事,天下沒有。如果三門峽水電企業拒絕協商解決,依然故我,那么,就應當在一定范圍內堅決啟動正式的司法程序。預案較多。一種比較可行的預案是,由相關的法律援助中心代表渭南農村受損災民,依法且有序地向渭南法院提起對三門峽水電企業的訴訟(包括依法要求部分賠償2003年損失,同時要求支付因拖延有利時機數年致使爾后洪災依然很可能發生的“洪水保險”。后一項要求可參見《防洪法》第四十七條)。
客觀地說,這一動作的含義,實際不在于形成百萬災民全額獲賠的事實(從法律執行上看,停止發電的三門峽水庫資產額頗小,根本不能抵償這筆索賠和保險費,故賠款和保險費難于全部落實),而在于發出一個有力的信號:如果三門峽水電企業繼續在非空庫敞泄狀態下發電,那么,今年和爾后災民善后問題將十分嚴重,解決起來相當棘手;三門峽水電企業必須停止高水位發電。
注釋:
〔1〕見《華商報》,2004年3月3日,第2版。
〔2〕見http//news.21cn.com/domestic/guoshi/2003/11/26/1355468.shtml報道西安理工大學教授曹如軒對記者的談話。
〔3〕〔5〕《華商報》,2003年12月30日,第18版。
〔4〕《新西部》,2003年第10期,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