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是中國專制主義時代記錄君主言行的資料。主管記錄的是史官。君主是天子,他的言行當然就是天意。天意難違,百官和百姓本只有擁護和服從的份兒。不過據說,史官有秉筆直書的傳統,天子若有違背天意的時候,史官也要如實記錄,以保留真相。但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很可懷疑的?!翱鬃幼鞔呵锒鴣y臣賊子懼”,話一句耳。誰懼了?天知道。敢于冒死直書如董狐與齊太史之儔,看來也只是少數特例。正如作《史通》的劉知幾所說:這世界上,倒是正道不走走邪道的小人居多。為什么?無非因為“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所以多數人“寧順從以保吉,不違忤以受害?!表槒谋<亩嗔?,什么事情都舞文弄墨附和君主,要保留真相,談何容易!這也就難怪章學誠要感嘆“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了。
明白這一點,對于各種官修的史書,就要多一個心眼兒,免得盡信書而被它瞞過。
不過,官修史書中也有許多有用的材料,只要會讀,可以從中推知一些真相。
喜歡旅游的人都知道,一個康熙,一個乾隆,留下的碑題最多??滴鯋蹖懽郑@是真的,在寫字上下過一番功夫,這也是真的,起居注里多有記載。有一段記敘很有趣味:有一次,康熙問左右滿族大臣道:“我看到朱熹這幫人說,字都被蘇(軾)黃(庭堅)胡亂寫壞了。你們聽到那些漢人大學士對這種批評怎樣說?”因為是問漢族大臣的看法,幾位滿族大臣立即轉述了聽到的說法———“漢人大學士說,朱熹這撥兒人與蘇軾那撥兒人各自為黨,所以這樣攻訐。不過,蘇軾的真跡現在已很難得到了”———但他們自己是不表態的??滴跽f道:“蘇軾、黃庭堅的文章書法,后人至今還在模仿。可見那種批評是很偏頗的?!苯又滴鯂@道:“我又好久沒有寫字了?!币宦牭交实圻@樣明確表態,氣氛立即變了。左右大臣競相跟上。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這話確實偏私,正如皇上所指出的那樣?!闭f:“讀書人每天練習寫字,應該都會寫,可有的人一輩子也寫不成樣。這就是天分不夠。皇上您是天縱之圣,寫的字盡善盡美,真是大家的楷模??!”說:“能像皇上這樣善于寫字的,古今少有。何不多寫些,讓萬世流傳無極。”還有人恭請皇上“時御毫素”,以便“臣等幸得御筆,藏之于家,以為鴻寶,讓子孫傳之無窮?!?/p>
瞧,一場以學術性問題開場的討論,轉瞬之間就成了歌功頌德的競賽。而且這種附和阿諛的競賽是在官僚集團最高層毫不遮掩地進行著。
另一段起居注的記載也同樣有趣。還是康熙,有一次在北巡途中,同隨行大臣談到了一個叫穆爾賽的官員。他說:“我聽說穆爾賽居官不善。你們知道嗎?”在這之前看來是沒有一個左右大臣向他報告過穆爾賽的問題。但皇上一說,左右的話匣子一下全打開了。有人說:“就像皇上您英明指出的那樣,穆爾賽為人昏聵,不能辦事?!庇腥苏f:“穆爾賽的貪,大家都知道。”還有人言之鑿鑿:“我往西岳祭祀時,那一帶州縣官員提到穆爾賽都叫苦連天。穆爾賽的名聲實在不好?!庇腥苏f:“這樣的人,天理也斷斷不能容他!”從左右的應答來看,他們似乎對穆爾賽的問題早就知情,但誰也不開口。待到皇上一點,便如河之決,人人都成了先知先覺。
一個君王周圍如果聚集著這樣一批不知辦事、只知附和之徒,一定是非常寂寞也非常孤獨的。但也一定會養成君王的獨斷專行和剛愎自用。制度就是這樣鑄造人的性情:它把所有臣下都鑄成唯唯諾諾、只知附和的奴才;也把君王鑄成獨斷專行、無法無天的暴君,因為他已經習慣于聽取贊歌和接受無休無止的附和與恭維了。詩曰:
贊歌唱罷骨筋酥,奉主一人眾作奴。
秦帝有知當笑慰,傳家有道朕非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