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媽媽有關的記憶

黃昏開始發燒，在陰雨聲里裹了被子睡覺，一直沒有睡好。到了夜里，媽媽居然把我的鋪蓋一股腦兒扔到他們房間的床上－－爸爸出差去了。她的理由是：“晚上我可以照看著點你。”我有點尷尬，早就不習慣和大人一起睡了，我一向讀書晚睡，大多數時候我躺下，他們都做了半個夢啦。但是依然很乖地爬上床，拿了一本書，由媽媽先睡罷，我顧自看。

眼神支持不住地散漫起來，關燈，頭昏沉沉的，到底還不困，就躺在那兒呆呆地想事情。想起媽媽，和一切與媽媽有關的事情來。以前總是說自己最喜歡爺爺和媽媽－－人家問爸爸好還是媽媽好，我基本是不會回答兩個都好的，除非爸爸給我買很貴的書。

每次買書回來，媽媽都是帶點抱怨的口氣，嘴上說的是書架放不下，心里還是不希望我讀太多的書吧。讀一些書，想一些事情，想得多了，心態都變了。有一陣特別地想不通，說話聲音都無端地高起不少。這樣有什么好呢，是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潮流在摩擦，弄得都是傷－－都說青春是殘酷的呀，也沒有說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的！媽媽是好心，我卻知道需要時間來讓自己冷靜。后來靜下來了，驀然覺得要對媽媽很好才行。總覺得很多人，老師們，朋友們，大多還是從知識方面來指點；可是媽媽是真的從感情上讓我變得更懂事、冷靜和沉著的－－雖然多數時候，處在事件當中的我很難感覺到。不過，過后自己想想，很是溫暖。

媽媽有時候會很熱切地問我要小說來看，偏偏我是不太愛看小說的，于是把歷年的《收獲》雜志翻出來給她。可氣呀，三天之后，到他們的房間里去，竟然發現那些雜志被壓在一張報紙底下，根本沒有動過。前一陣讀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讀完之后，媽媽看見，說：“好像挺有名的呀，我也看看。”我到親戚家去住了，在桌子上放好這本書，留了條子告訴她說：真的很好看。－－兩天后我回來，書原封不動地在那兒，連條子都原封不動地在那兒－－她太可愛了，起了心要看這本那本，又放下，甚至是根本不去翻動。我成天嘲笑她，因為她總是把成語的第二個字和第四個字顛倒，我跟她說，就是因為你不看書哇－－“心馬意猿”之類的錯誤，實在是把我笑壞了。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那么不可理解，小時候被大人要求背誦《長恨歌》《琵琶行》什么的，那會還是孩子哪，誰有心思讀那個。媽媽居然陪著我把《長恨歌》的第一段－－從“漢皇重色思傾國”到“從此君王不早朝”，啃了下來。我一直很懷疑這是她背過的最長的一段詩了。后來我讀出味道來，管自己往后背了下去，她就不再陪讀，大約她的興趣只在看我這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搖頭晃腦罷，自己才沒有心思去對付唐明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呢。她一向是很生活化的女人。這生活化很可愛，喜歡洗衣服，不喜歡洗碗，因為太油膩－－弄得我也是這個脾氣。

其實我還愛收衣服。因為家里的衣服里總是媽媽的那些最漂亮最妥帖。抱那些衣服在懷里的時候心很軟，覺得很安定。這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媽媽，嚷嚷著等我讀了大學要去學發電子郵件的媽媽；一個會很好地穿著藍色或白底豆綠花的鮮艷衣服而不顯得出格的媽媽；一個會突然起心對我特別好，拉我去買衣服鞋子順便去狂吃一頓的媽媽。

有時候想起童年，覺得實在要感謝她。請了年休假，暮春里，與我一人搬把小椅子，在家門口小小的公園里讀童話給我聽。似乎是個很悲的日本童話罷，我已經不記得情節了，依稀記得兩顆眼淚就要掛下來。可惜啊，公園里的桃樹每年還在開花，還在結小小的桃子，我卻不再有機會去玩。我很懷念那些日子，那時候的我實在是乖得不可想象，安靜地坐著聽著－－所以到今天還相信自己的性情里邊，一定有媽媽帶來的溫和和媽媽講的童話帶來的善良。

－－真的是好大的一筆財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