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歐洲”的“邊境”可以得到自主性,但會帶來文化上的孤寂;作“小俄羅斯”可以帶來民族認同感,同時卻要低人一等。
烏克蘭在國際舞臺尋求的平衡,也是在這兩個詞之間的平衡。
克雷洛夫有一則寓言:梭子魚、天鵝和蝦共拉一輛車,梭子魚向水里拉,天鵝向天上拉,蝦一個勁往后退。那么,車子會向哪里走?如今,西方、俄羅斯和民族自主獨立要求三股力量正在把烏克蘭朝不同方向拽,烏克蘭就像一只初次換羽的天鵝,試圖振羽飛向未來,卻迷失于錯綜復雜的國際環境間。此次烏克蘭大選即是鮮明寫照。
天性獨立自由的國度
烏克蘭與俄羅斯的關系,表面上似乎是緊密盟友,實際上卻又若即若離,還時常向西方靠攏。烏克蘭既把對俄關系當作外交三大支柱之一,又是親美的“古阿姆”組織(目前由摩爾多瓦、烏克蘭、格魯吉亞、阿塞拜疆組成)一員。2003年,烏克蘭既因為刻赤海峽劃界問題幾乎同俄羅斯大動干戈,又宣布這一年為“俄羅斯年”(2002年俄羅斯宣布本年為烏克蘭年)。在這些矛盾事件的背后,正是烏克蘭復雜的國情。
在前蘇聯(除俄羅斯以外)的加盟共和國里,烏克蘭也許是最特殊的一個。從民族和語言文化來看,烏克蘭和俄羅斯好像應該是一家。9世紀時東斯拉夫人建立的第一個國家基輔羅斯就是兩國共同的先祖。后來的歷史發展改變了這種狀況,由于各部分的內部聯系不緊密,加上草原游牧民族時常侵略,統一的基輔羅斯很早就分崩離析,烏克蘭和俄羅斯逐漸走上了各自的發展道路。烏克蘭與白俄羅斯、波蘭和立陶宛的平原地區連為一體,有第聶伯河、布格河貫穿其間,無論是交通和經貿往來都很方便。因此,古代的烏克蘭與這些地區聯系相對密切。當13世紀蒙古鐵騎橫掃東歐時,烏克蘭的文化重心又開始朝西北部轉移,直接進入波蘭的勢力范圍。俄羅斯人早期的公國卻集中在北部伏爾加河支流奧卡河流域。蒙古人衰落后,俄羅斯開始向伏爾加河流域和烏拉爾山擴展,一步步向東移動。從1654年開始,烏克蘭開始逐漸受俄羅斯統治,但西部烏克蘭遲至二戰結束才第一次成為莫斯科的治下。總之,自基輔羅斯分裂以來,俄羅斯一直在向東走,而烏克蘭則往西靠。一個擁有伏爾加母親,一個歌唱父親第聶伯。這樣的趨勢,不可避免地加劇了民族文化的分野。
但是,烏克蘭在西靠的過程中并沒有失去自我。從15世紀后期,不甘受波蘭和俄羅斯地主奴役的農奴開始逃亡到烏克蘭,并在第聶伯河下游的扎波羅熱建立營地,這就是哥薩克的起源。哥薩克過著平等、自治的生活,選舉自己的法庭、軍官和首領。自由的哥薩克在強權之下雖然慢慢消亡了,烏克蘭從此卻被賦予了獨立精神。這可以從烏克蘭人的信仰中看到。盡管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和信奉天主教的波蘭一直向烏克蘭施加強大的影響,烏克蘭仍然堅持著發展獨立的教會。時至今日,以基輔為牧首所在地的烏克蘭自主教會仍然在與強勢的俄羅斯正教會分庭抗禮。烏克蘭的自主天主教會于1596年宣布以教皇為尊,但其領袖和東正教一樣稱牧首,實行的也是東方式禮儀。夾在俄羅斯和西方之間的地理環境使得烏克蘭必須兩邊周旋,但哥薩克留下的自由性格又決定了它不會輕易投靠任何一方。
歐洲還是俄羅斯
烏克蘭有兩個世人熟知的名字,一個就是現在公認的“烏克蘭”,一個是俄羅斯人過去常說的“小俄羅斯”。兩個名字的背后,隱含著對烏克蘭的兩種理解,隱含著今天烏克蘭面臨的兩種選擇。
烏克蘭一詞意為“在邊境”,最早是指十二三世紀時未受蒙古統治的西部烏克蘭,其含義是基督教文明世界的邊境。這個概念把烏克蘭與歐洲劃在一起,其背后的思維是對歐洲主流文化的認同,烏克蘭負有責任對抗野蠻的“東方”。這種心態對烏克蘭的影響至今猶存。蘇聯著名作家拉夫列涅夫的小說《第七顆衛星》里的一個烏克蘭人就有這樣的臺詞:“您的祖先(俄羅斯人)向韃靼人(指蒙古人)上了三百年的毛皮貢,而我們的一撮毛(指烏克蘭人,因為過去烏克蘭哥薩克有留一撮頭發的習慣)把韃靼人挑到了矛尖上。”今天,當歐盟和北約逐漸要囊括俄羅斯以外的歐洲時,那個象征文明的“歐洲”形象似乎又浮出了水面。在波蘭和俄羅斯爭奪烏克蘭的時代,俄羅斯人則把烏克蘭東部哥薩克人控制的地區稱作小俄羅斯。烏克蘭的獨特之處被抹殺了,烏克蘭和俄羅斯變成了不對等關系。
在沙俄后期和蘇聯時期,雖然小俄羅斯的提法不再使用,但它的影子無處不在。同時,這種提法也包含著一些親近的成分,小俄羅斯畢竟是俄羅斯的小兄弟。這兩個詞充分體現了烏克蘭在俄羅斯和西方間的長期徘徊和選擇的境地。作“歐洲”的“邊境”可以使烏克蘭得到自主性,但會帶來文化上的孤寂;作“小俄羅斯”可以帶來民族認同感,同時卻要低人一等。烏克蘭在國際舞臺尋求的平衡,也是在這兩個詞之間的平衡。
兩個不同的名字來自不同的方向,相應的烏克蘭國內各地區歷史發展狀況也是從西到東不同。東部與俄羅斯接壤的地區受沙俄影響深,又是蘇聯時期重要的頓巴斯礦區和一系列重工業城市所在地,傳統上與俄羅斯聯系密切;黑海沿岸原為土耳其領土,在俄土戰爭后為俄羅斯所有;西部加利西亞二戰前先后受波蘭和奧地利管轄,有自治權,民族主義情緒最強;中部大部分地區政治傾向介于東西方之間,第聶伯河以東較親俄。此外,東部地區和黑海沿岸還有大量的俄羅斯移民,這造成了今日烏克蘭的民族分布地域性,在西部的幾個州烏克蘭人占90%以上,在東部頓巴斯礦區占50%多,而在克里米亞僅占1/4。這樣的民族分布同社會經濟背景,造就了今日烏克蘭的政治地圖。在局勢緊張的今天,地域性政治地圖尤為鮮明。支持親俄的亞努科維奇的主要是東部的煤礦、鋼鐵工人,支持尤先科的勢力則集中在中西部。11月21日的投票中,90%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選民支持亞努科維奇,而堅定要遠離莫斯科的利沃夫和捷爾諾波爾選擇了尤先科。
承載深重的歷史教訓
烏克蘭一直有一個兩難選擇,一方面俄烏兩國種族文化相同,存在天然紐帶,烏克蘭不可能離俄羅斯走得太遠。俄羅斯幾百年間,在政治上一直追求大一統,對烏克蘭自由的哥薩克和民族主義者也多方壓制。相形之下,與波蘭和立陶宛,甚至哈布斯堡王朝那種松散的聯合方式留給烏克蘭的是一些發展的縫隙。這也正是烏克蘭的悲劇所在:依靠外部力量的同時,自己的獨立主權往往不知不覺地被蠶食,為追求獨立所做的努力往往適得其反。當17世紀不甘波蘭統治和土耳其侵襲的烏克蘭哥薩克追求獨立時,統帥波格丹·赫米爾尼茨基考慮到烏克蘭勢單力孤,率眾于1654年和沙俄聯合。這樣的“壯舉”留下的是什么名聲呢?沙俄把這看成是歸順;波蘭人則視為叛國。200多年后,顯克微支(波蘭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創作歷史小說三部曲時,還不忘用大篇幅刻畫赫米爾尼茨基的“奸賊”形象;烏克蘭人也對赫米爾尼茨基的選擇痛心疾首,因為正是這次聯合帶來了烏克蘭人的奴隸命運。烏克蘭偉大的詩人謝甫琴科就發出了這樣的悲憤之言:“小家伙波格丹啊,假如我早知如此,我要在搖籃里把你悶死……”后來的100多年里,在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等統治者的“不懈努力”下,烏克蘭的自由的哥薩克終于消亡了,哥薩克們最后不是變成了效忠沙皇的職業軍人,就是農奴。
烏克蘭從此陷入了悲劇之中,不是受中歐國家的統治壓迫,就是被俄羅斯“兄弟”歧視。理想遠大的民族主義者們,卻長期變成了俄羅斯和波蘭、奧地利以及德國對弈的棋子。二戰時悲劇更是達到了頂峰。當烏克蘭淪陷時,納粹長官科赫是這樣表達對烏克蘭的“重視”的:“我們的任務是從烏克蘭能拿走多少拿多少。”與此同時,一些烏克蘭人對德國法西斯還抱有一定幻想,以為希特勒會像歷史上的中歐君主一樣給烏克蘭一點自由,以為借德國之力可以趕走蘇維埃政權。就這樣,烏克蘭的土地上竟出現了這樣的畫面,一面是法西斯的燒殺擄掠;另一面卻是許多烏克蘭偽軍的出現,懷著對“獨立”的憧憬,這些人“頑強”地堅持到了1945年,再作為可恥的政治匪徒被徹底消滅。
如今,烏克蘭又面臨著在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抉擇。今天的選擇或許比前人少了幾多風險,但隱患仍然存在。雙方支持率的接近,也折射了這個國家選擇的艱難。無論向哪邊走,風險都不小。從這個意義上講,大選的僵局也未必不是進步,至少這會讓烏克蘭人民仔細審視一下經歷過的坎坷,以期走出一條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