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邁克爾·摩爾為他的記錄片《華氏911》喜不自禁地走上戛納的領獎臺的那一刻,評委會主席、美國知名導演昆汀·塔倫蒂諾與他低聲耳語了幾句。由于摩爾有“大放厥詞”的“前科”,例如在伊拉克戰爭爆發后舉行的2003年度奧斯卡金像獎的頒獎儀式上攻擊美國政府和布什總統,許多人懷疑塔倫蒂諾是否在給摩爾“提個醒兒”,讓后者謹言慎行。
據摩爾事后的回答,塔倫蒂諾并未給他“施壓”,只是告訴他評委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出于政治的考慮,而是基于藝術的標準。在我看來,以《低級小說》、《殺死比爾》等“后現代”電影而聞名的塔倫蒂諾不過是在以一種“后現代”的話語方式履行評委會主席的職責。他的話看似在陳述事實,實則以“藝術”為借口提醒摩爾遠離政治。果不其然,摩爾在致詞中口氣和緩了許多,沒有像去年那樣情緒激憤地喊出:“我們為你(布什)感到羞恥”,而是以揶揄的口吻說道:“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不想看(這部影片)”。
媒體與政治:不是藝術標準能掩蓋的
不管塔倫蒂諾的“耳語”和摩爾的“妥協”是出于怎樣的考慮,他們都無法回避一個事實:《華氏911》體現了美國媒體與政治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系,而這樣的關系不是用所謂“藝術標準”可以掩蓋的。從本片拍攝之初,摩爾就刻意強調其政治意圖:要提供一部關于布什執政四年的“另類歷史”,讓觀眾看到那些在受軍事—工商業集團操控的美國主流媒體上看不到的畫面。因此,獨立記者、自由撰稿人、國外媒體(如英國“第四頻道”和阿拉伯“半島”電視臺)成為該片最主要的信源。
從歷史上看,“政治”一直是摩爾及其影片的最大“賣點”,《華氏911》也不例外?,F在看來,摩爾在去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那番措辭激烈的講話更像是為該片所做的媒體公關活動的序幕。這是因為他在講話引起轟動效應后立即向媒體宣布了拍攝該片的計劃,并在九個月內完成了創作。在戛納電影節開幕之前,摩爾和他的《華氏911》又一次成為全球媒體關注的熱點之一,起因是負責發行的迪斯尼公司以影片揭露布什和本·拉登家族之間的關系為由,決定對該片進行“自我封殺”。盡管白宮的傳播主管丹·巴雷特對記者表示“該片不值一評”,但又忍不住說它“虛假到令人憤慨的地步”,這無疑又引發了媒體的關注,為該片做了一次免費廣告。
有了上面的“鋪墊”,該片在戛納電影節上首映后,“美國人能否看到該片”自然而然地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對此,制作方米拉美克斯公司的代表及其所屬的迪斯尼公司的主管均是閃爍其辭,吊足了媒體和觀眾的“胃口”。該片如愿以償捧回“金棕櫚”大獎后幾天,從大洋彼岸傳來消息:迪斯尼公司終于“翻然醒悟”,撤銷了早先的“自我封殺”令。該片將在今年秋季進入美國主流電影院線。
政治、商業集團、媒體合演的“雙簧”:“后政治”
圍繞《華氏911》出品和發行的這出“戲外戲”在精妙程度上絕對不輸影片本身,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出由政府、商業集團和媒體合演的“雙簧”(確切地說是“三簧”)。誠然,我們沒有足夠的理由否定摩爾本人的政治激情是發自內心的。十多年前,他以《羅杰與我》一片嶄露頭角時就一再強調自己的“工人階級”出身和“高中文化程度”,為其影片的反主流、反精英意識建立合法性。他充當“反布什主義”旗手的角色與這種意識也是基本合拍的。但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在美國的社會政治語境下,他本人及其作品無可避免地成為一種可資消費的媒體“奇觀”,其政治立場和批判意識在無形中被消解了。
我們不妨大膽揣度一下,如果沒有這番“戲外戲”的炒作,《華氏911》注定會和摩爾的其他作品一樣(包括那部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反映校園暴力的記錄片《科倫拜恩的保齡》),只能在一些“藝術影院”小范圍地放映,然后便銷聲匿跡。順著這樣的思路,我們再反思一下迪斯尼公司最初的禁令及影片獲獎后的立即“解禁”,白宮那位傳播主管欲言又止的批評,乃至于摩爾本人的“反布什宣言”……在后現代的政治文化語境下,上述這些行為和言論的政治訴求都被徹底“顛覆”了,它們自覺不自覺地都被納入了圍繞該片所做的媒體公關“戰役”的一部分。
對此,摩爾恐怕只能慨嘆自己生不逢時。如果他生活在風云激蕩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許會成為像影星簡·方達和拳王阿里那樣的“文化英雄”———后兩位均以反對越戰而聞名。在當今的美國,他的反戰立場和政治情懷只能淪為一種可以標價出售的文化消費品。在這樣一個“我買(賣)故我在”的消費社會,徒有一番政治抱負的摩爾只能與他的作品一樣臣服于一種“后政治”:政治無處不在,但又無可避免地被媒體化、娛樂化,其嚴肅的政治訴求最終被顛覆和消解。
美國政治的好萊塢化
“后政治”的一個鮮明特征便是美國政治的好萊塢化。美國有學者在研究了自肯尼迪以降的九位總統的執政歷程后,指出當今美國的總統政治是按照媒體和娛樂的樣式來運作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電影和電視等“視像媒體”當道的美國,總統更像是一位好萊塢大片中的演員,“演技”的高下對其政治生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例如,肯尼迪、里根和克林頓這三位總統善于通過媒體展現其高超的“演技”,因而獲得了較好的口碑;而約翰遜、尼克松、福特、卡特和老布什等人則因“演技”不佳,總是被媒體中展現的負面現象所困擾,要么留下罵名,要么很快被人們淡忘。
雖然這番概括帶有一些“戲說”的色彩,但大體上揭示了美國政治好萊塢化的特征。作為一部政治題材的影片,《華氏911》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這種“后政治”的色彩。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已經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記錄片,而演變為一部“記錄劇”。尤其是在對布什的刻劃和處理上,摩爾在片中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個性鮮明的戲劇人物,以致戛納電影節的部分評委提出要給布什頒發“最佳男演員”獎,這絕不是一句玩笑之辭。例如,片中呈現了布什在獲悉9.11事件后強作鎮靜繼續為佛羅里達的小學生朗讀童謠的畫面,以及在向全國發表伊拉克戰爭的宣戰講話前,與發型師輕松談笑的場景。在這些片段中,他復雜而微妙的表情和語調變化是任何一位職業演員都難以匹敵的。
至于被媒體熱炒的有關布什家族和本·拉登家族之間的聯系,在美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摩爾不過是把它作為片中的一個重要“情節”加以再現而已??偟膩砜矗柊阉姆磻鹆龊驼吻榻Y都化為了一個個彼此獨立而又互相映襯的故事:從伊戰前線歸來的士兵講述自己肉體和心靈的創傷;一位支持共和黨、送子上戰場的“英雄”母親從兒子的來信和他的不幸陣亡的事件中認識到“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意義的戰爭”,等等。摩爾的這部“另類歷史”為觀眾呈現的就是這樣一種被戲劇化的“后政治”。從這部影片戲里戲外的一系列值得深思的現象中,我們可以看到,在當今充斥著媒體文化“奇觀”的美國社會,任何一位具有獨立精神和批判意識的知識分子(盡管摩爾本人并不認同這一身份)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也可以感受到他們身處由政府、媒體和商業集團共同構建起來的“后政治”網絡中的深深無奈:既對此深惡痛絕,又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這也正是《華氏911》所揭示出的美國媒體政治的復雜和微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