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的歌謠

1

九月，夏季的大船早已擱淺，更換季節的日子悄然來臨。那被太陽灼烤一夏的城市，此時疲憊地披滿了塵埃。我擔心地看著秋季一天天的迫近，秋天的城市將是一片的憂郁。

我不堪忍受在憂郁中等待，那會使我更加茫然和焦灼。我如同一條在都市中漫游的游蛇，聽見自己骨骼正在滋滋作響，蛻化著脫去原有的肌膚。

我知道都市不是我的棲身之所，堅硬的地面昭示著自己失去的都是什么。我竭力回憶起原野的情景，可回憶的力量是那么微弱，它無法穿透飛揚起的塵土，難以捕捉到那清澈的陽光。這時我明白了，我只剩下一條路，歸來吧、歸來吧！原野在召喚著我……

2

眼前，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小徑，荊棘叢生，蒿草遍地。哪一條是通向原野的路呢？我迷失了，不知身在何處。

我仔細回憶和辨認童年來時的路徑，尋找一棵曾在雨中傾斜的小樹。可記憶的疏漏使尋找喪失了可靠的細節，尋找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事情。

忽然，在一瞬間我又恍然醒悟，故土還用尋找嗎？

我驚奇地發現，久別之后的原野更加繁茂，樹林蔥郁、野草清香、玫瑰火紅、云雀歡唱。野蜂從蜂穴里鉆出，蝴蝶在灌木叢中飛舞。

一個剛回到家的人，總是企盼著得到家人的熱切期待。這秋陽明媚的天空，濃綠的草地，飄浮清新的樹木氣息，這些都使我倍感親切，不需要閉上眼睛回溯過去，一切都在真實地呈現。

原野，我就這樣滿腔激情，歡快欣慰地向你傾訴。你卻幽靜深沉，默默無語。日復一日，我滿懷著焦躁和渴求，期待著聽到你的只言片語，可你竟久久地悄無聲息。我曾躺臥在濕潤的草地上，或攀上樹干向遠處眺望，企圖聽到和看到上帝是如何創造世界的。

這是一種什么感情？又從何而來？我原來為離開喧囂才尋覓到此，可為什么卻難于習慣于平靜？

黑夜沉寂，星光隱沒，我卻異常清醒。我聽見了溪水的喧鬧，地下的蚯蚓在松動著土壤，青草發出滋滋的生長。我終于明白了我不能安于平靜的原因，一個人可以脫離世俗，但不能停止運動，不能停止思想。

我回顧著遙遠的過去，令我驚異的是總陷入一種懷舊的思緒。懷舊好像一朵逢水欲放的荷蓮。思緒的閘門一打開，它就勃然滋長。舊日的時光縈繞著腦際，惟一重要的問題，它是不是真正的屬于我。

3

我已化為了一顆植物的種籽，在黑土地上深深地播下。我身邊簇擁著可愛的小同胞，花、草、樹木、小鳥和昆蟲。令我喜悅的是我擁有了它們的語言，大自然的語言，這使我們之間更容易溝通。地上，我們綠色的軀體連成了一片；土下，我們的根須纏結在一起。我親眼目睹了奇跡是如何創造，生命是如何誕生，泉水在顫抖閃耀。

我站在高處注視著原野，驚愕地看到了原野的真實面貌。我看到了森林、田野、河流和沙漠。我詫異原野的如此多姿多彩，并不僅僅是遼闊的平原。我一向以為原野就是我在棲身之地所見到的情景，實際上原野是富饒的五彩繽紛。

多少次我黎明即起，迎著東方絢麗的朝霞。我把欲望伸向原野尋覓它的中心和邊緣。跋涉的足跡遍布了原野之后，我發現沙漠上的生物最令我怦然心動。酷熱干燥的荒漠，只要有了一場雨，萬物就會充滿生機。

和平之感在我的思想中正一天天變得更加真實，我為能生活在草地上而欣喜。在溫暖的陽光下安然睡去，醒后不再是以往的那種萎靡不振。我甚至能心情愉快地去做夢，不致因驚醒而好夢被打破。這里萬物之間都是兄弟，沒有爭奪、仇恨和陰謀。葉片靠著葉片，軀體貼著軀體。

作為植物，我逐漸向上延伸，茁壯而頑強地在原野中聳立。原野的空氣清新又濕潤，同伴們對我溫柔而親切。我虔誠地忠實于綠色，葉片閃爍著太陽的光澤。秋季，正是收獲的季節，我一面聞著田野飄來玉米的清香，一面觀望著黃綠相間的枝葉。我呼吸著秋天干凈的空氣，又用風兒呼喚著同伴。我無意從原野中跨出一步，因為我早已將都市淡忘。樓房的高低，街道的寬窄，我已經很難敘述清楚。我只記得城市有著許多巨大的差別。

有時我也感到凄涼，但秋天的凄涼是意料中的事。黃葉飄零，昆蟲死去。深秋就是如此。可再想想春天吧，樹枝冒出綠芽，蚊蟻在地下沼澤中出沒。你就懂得死亡不是生命的中斷，而是生命的延續。

4

我懷疑自己是否將走向田園的世界？是否吟唱著理想的牧歌？我不想做那欺騙而殘忍的游戲，那怕出自無心。

因為寫作的原因，我要求自己眼光越來越敏銳。我看到機器旁瘦小的織布女工，田野上放牧的老人，看到城市的廢墟，和在廢墟上建起的城市。我留戀原野的情景，原野就像童年一樣，質樸純潔、完美無缺。我看到童年默然地逝去，但原野卻照舊存在。

我長久地等待，等待地平線上泛起金色的曙光。我舉起耕耘土地的雙手，那上面沾滿新鮮的泥土。太陽升起來了，我看到陽光下萬物的欣動，土地在爆裂，無數活潑的生命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