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經洞·儲藏室·雞肋
長期以來,關于藏經洞及其所藏物品的性質,學者們眾說紛紜,不過影響較大的,主要有兩種:“廢棄說”和“珍藏說”。
所謂“廢棄說”,即認為大約在10世紀末或11世紀初,敦煌各寺院進行了一次寺院藏書大清點,結果將一大批無用的經卷,過時的文書、幡畫、佛像等等,作為廢棄物封存在藏經洞中。
所謂“珍藏說”,則根據藏經洞文物中有大量精美完整的絹紙繪畫和絲織、刺繡等美術品,特別是大量的經典、文書等曾經都是一捆一捆包好整整齊齊地有序堆放著,并非雜亂的扔棄,因此認為藏經洞里的東西,應是所在寺院珍藏的佛經和資產。也有認為是出于“避難”而珍藏的。
這兩種說法,盡管都頗有自己的道理,但由于都無法回答對方的質疑,而令人難以信服。“廢棄說”沒有解釋藏經洞中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確實值得珍藏的物品,而“珍藏說”對洞中的大量無用的、特別是重復的經卷等物品也未能真正解釋其重要價值。
平心而論,兩種說法都頗有見地。特別是持“珍藏說”觀點的學者在分析中認為藏經洞可能是僧人放置東西的儲藏所,這個思路本來很好,但卻又說這儲藏所的用途是供僧人收羅古壞經卷修補佛典,這個說法很勉強。考證到儲藏所就夠了,再考便是畫蛇添足。
其實,藏經洞的性質,很有可能是一個極普通的儲藏所,也就類似今天許多家庭堆放雜物的陽臺或儲藏室;而儲藏洞內的物品,便相當于各家庭放在陽臺上或儲藏室中的雜物(此時的陽臺即是儲藏室),既有“珍藏”意味,也有“廢棄”意味,應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所以,我以為:藏經洞等于儲藏室,而洞中所藏物品的性質等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至于藏經洞封閉的原因,則很有可能與“眼不見,心不煩”有關,因為面對一大堆棄之可惜的東西,如何處理確是一大難題,所以將其封藏在某個地方(例如現代家庭中的陽臺和儲藏室),是完全正常的。
窟與龕
稍微留心的游客都會注意到,在吐魯番柏孜柯里克、敦煌莫高窟等石窟,佛、菩薩像幾乎都塑放在封閉的深深的洞窟之中,而在龍門、大足等石窟,佛、菩薩像則大多雕刻在露天開放的淺淺的摩崖龕內。在炳靈寺、麥積山等石窟,兩種情況大致各半。
假如將從西往東的洞窟外貌,用照片一張一張地連接起來觀賞,就會發現佛、菩薩造像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慢慢從洞內走向洞外,頗為有趣。
佛、菩薩像是人們頂禮膜拜的主要對象,所謂佛、菩薩像,實質上是神像。以不同的藝術形式表現同一內容,給人的感受將會有所不同,因此洞窟內和洞窟外的神像賜予人們的也就可能不一樣。洞窟外的造像和自然環境融為一體,人的視野開闊了,然而此時人的心靈卻變得狹窄了。因為窟外摩崖龕的造像是開放性的,其功能是弘揚佛法,人們在其面前只能是被動地接受,不管你想看還是不想看。當你走到四川的大渡河和岷江、青衣江匯合處,睜開眼睛就會看到巨大的樂山大佛;一走到麥積山前,東崖高大的隋代佛、菩薩像也自然會進入你的眼簾;撇開巨大的佛、菩薩像不論,還有炳靈寺、北石窟寺和龍門等石窟那遍山的蜂窩狀摩崖小龕,都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人們的眼球,將視線從一個龕轉向另一個龕,好像看電視時轉換頻道而已,人們實際上很少有自己的選擇權。而龕中的造像內容,好像那電視播放的各類節目與廣告,觀眾的視覺心理基本上是被動的。
然而,當人們要進入那封閉式的洞窟中時,卻是有選擇的,因此觀看窟內造像的視覺心理便帶有主動性。何況,一個洞窟即是一個天國世界。人們進入這個世界里,不僅要膜拜正壁龕內的佛、菩薩造像,更多的是巡禮觀想四壁的佛教故事畫、經變畫等等紛繁復雜的畫面。然而,究竟是先觀想哪一幅畫中的哪一塊畫面,人們面臨著許許多多的選擇,并且即使觀看某一具體的畫面,人們各自所體會的,即所想的也各不相同,觀想的時間長短也不一樣。這一塊塊任意而定的畫面,就好像現代電腦中的許許多多窗口,從這扇窗口進去,你可游戲天地,從那扇窗口進去,你會和一些不相識的人聊天,等等。
封閉的空間有時更有利于激發人的想象力,這也好像現代餐廳中的包廂,許多活動都是在里面進行的;而開放的環境有時卻阻礙人的思維,如餐館大廳中的散座,人們在喧鬧中增添的是更多的食欲。所以,窟內更有利于個體的內心觀想活動,窟外更有利于集體的頂禮膜拜活動。窟內是個人世界,窟外是人人世界。
從古代造龕者(施主)的目的來看,摩崖龕的功能主要是積功德,并且有表白張揚的意味;而洞窟除了有積功德和表白張揚的功能外,還可能有修禪、巡視、觀像、禮拜的功能。并且從經濟情況來看,淺小的摩崖龕為各階層,特別是普通百姓以獨立形式積功德提供了機會,同時也更有利于佛教的弘揚、傳播、發展,因為洞窟需要人有意進入里面才能受到佛教的影響,而摩崖龕則不需要人進入,在有意無意之間人們就會受到佛教的影響。
主動有主動的樂趣,被動有被動的愉快。孤獨時玩玩電腦,閑適時看看電視;有事進包廂,無事入散座;窟內觀想,窟外禮拜,一切隨意,不必固定某一模式。有詩云:
一切去矣,曰止則止;
萬般來了,思觀便觀。
西方凈土·幻想·現實
近些年來,在科幻小說、卡通片以及中、小學生作文里,可以看到當代人們幻想的未來,大多是關于機器人、基因以及善惡、恐怖、災難、環保之類的內容。乍一看來,眼花繚亂,刺激火爆,然而一旦和古代人的幻想相比較,竟顯得單調、蒼白、無奈,甚至頗為消極。
在敦煌壁畫中,有很多反映當時人們的理想和愿望的內容。影響最大,人們最為向往的恐怕便是依據《阿彌陀經》、《無量壽經》、《觀無量壽佛經》所描繪的《西方凈土變》了。莫高窟現存200多幅《西方凈土變》。所謂“西方凈土”,又叫“極樂世界”。“極樂”二字毫不掩飾地表明了當時人們追求的人生目標。壁畫中更有許多具體生動的形象描繪,在《西方凈土變》圖中,最為突出醒目的是一綠波浩淼的七寶池,池中盛開各色蓮花,佛及菩薩都坐在蓮花座上。阿彌陀佛居中,莊嚴慈祥,觀音、大勢至分列兩側,另外許多大小不一的菩薩或合掌,或捧花。七寶池中有許多童子,有的在透明的蓮花中合掌端坐,有的翻身倒立,有的在水中嬉戲,如疊羅漢。寶池上端一片碧空,寶蓋旋轉,彩云繚繞,化佛騰空,天樂自鳴,飛天起舞,天花亂墜,一派歌舞升平的自由景象!
據敦煌遺書《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說,在這極樂世界里,“無有刀兵,無有奴婢,無有欺屈,無有饑饉”,反對壓迫,反對剝削,但亦有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即是無量壽佛為國王,觀音、勢至為宰相……化生童子作百姓”;人與人之間也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之差別。
在極樂世界里,不僅在政治上有具體的要求,更追求具體的實在的經濟利益,人民不再“納谷納麥,納酒納布”(《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并且“衣服飲食,華(花)香瓔珞,繒蓋幢幡,微妙音聲,所居舍宅宮殿樓閣,稱其形色,高下大小,或一寶二寶,乃至無量眾寶,隨意所欲,應念即至”(《無量壽經》),各種物質利益,應有盡有。
極樂世界在物質利益上不僅滿足人們的溫飽和對一般財富的追求,還盡可能給人們以“現代化”生活方式的享受。例如在其用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珊瑚、琥珀等材料所建的七寶池中,有一種功德水,不僅具有清涼、甘美、潤澤、解饑等相當于今日高級飲料的功能,并且這水和池合在一起還有一種功能,就是當有人跳進池中沐浴時,“意欲令水沒足,水即沒足;欲令至膝,即至于膝;欲令至腰,水即至腰;欲令至頸,水即至頸;欲令灌身,自然灌身;欲令還復,水輒還復;調和冷暖,自然隨意”(《無量壽經》)。這對于當時的人們來說,顯然是幻想,但在現代一些家庭的現代浴室中,已經變成了美好的現實。
美好的幻想有可能變成美好的現實,這是敦煌壁畫《西方凈土變》給我們的啟示。非美好的幻想也可能變成非美好的現實,對此似乎人們并不在意。《西方凈土變》中關于人與人之等級的劃分,既不能說是美好的幻想,也不能說是非美好的幻想,大概是當時人們對社會的理所當然的認識吧,但這種認識作為一種理想或愿望反映在《西方凈土變》中,在現代社會也變成了更為嚴重的現實。
懲惡揚善、反恐斗爭、環境保護,諸如此類的種種幻想,其深層次中隱藏的是人們的無奈;無奈的幻想也可能成為無奈的現實。沒有幻想的現實是可悲的,只有無奈的幻想的現實則是令人擔憂的。
涅槃與安樂死
人們平常談話中,最忌諱的似乎就是言及“死”了。甚至在使用數字時,都要竭力躲開與“死”諧音的“四”字。
然而,佛教及其佛教藝術卻偏偏喜歡談論或描繪“死”。釋迦牟尼最初創建的基本教義,其四諦中的“滅諦”,論及的便是有關“死”的問題;以后又有以“死”為專題的理論著作《大般涅 經》;在敦煌莫高窟里,以涅 (死)為主題繪、塑的壁畫或彩塑便有十多處。
佛教何以敢于直面令人懼之又懼的死亡?
其實,只要到莫高窟唐代第148、158等涅 窟中去巡禮一番,就能有所感悟。
第148、158窟的洞窟外觀像佛寺中的一座大殿堂,而其內部形狀卻像一具巨大的棺材。窟內平面為橫長方形,靠西壁筑高約1米、南北橫長約16米的高臺,高臺上又筑高約30厘米的通長小臺,形如平床,釋迦牟尼便側身臥睡其上。
參觀者進入這巨大的棺材里,卻沒有一絲的恐懼,因為那躺睡在高臺平床上的佛陀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寧靜、怡然,好像正進入甜蜜夢境的睡美人。特別是那微閉的雙眼在寧靜中顯露出生氣,側臥的身體自然放松,密集的衣紋有規律地起伏流動,都讓人感覺到釋迦牟尼的“涅 ”是那么的自然、隨意、超脫和美麗,甚至令人神往。
難道參觀者真的不知道那躺在高臺平床的佛像表現的是一個死人,不知道佛陀的“涅 ”實際上就是表現佛陀的“死亡”嗎?其實,不管導游如何講解佛陀的“涅 ”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死亡”,而是精神達于更高的完美境界,是對一切煩惱的徹底拋棄和永恒幸福的最高獲得,是一種“再生”和“超越”,參觀者們都知道“涅 ”就是“死亡”的代名詞,躺在那里的佛陀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死去了。并且眾所周知,佛教也從來沒有宣揚過佛陀萬歲、萬萬歲,盡管佛教宣揚輪回,但至今為止也沒聽誰說過釋迦牟尼在這死后的兩千多年中再生過。佛教界對釋迦牟尼的死去和沒有再生的情況一直都很坦然,并不諱言,認為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事。
人一生下來,就緊緊地和死亡聯系在一起。人自己沒有選擇出生的權利,于是圍繞有沒有選擇“死”的權利,反復地思索著、爭論著。涅 ,就是對選擇如何死去的權利的爭取。佛陀死亡時的寧靜、安然,好像進入夢鄉的狀況,實際上是長期以來許許多多老年人和病人的美好愿望。常常聽到他們在議論中祈禱:“但愿走(死)的時候快一點,靜靜的,像睡覺那眉吐氣樣……”(怪不得老百姓都親切地把涅 佛像稱作睡佛、臥佛)。另外,人們在咒罵人時最惡毒的語言就是:“你不得好死或“你死不竭”(“死不竭”是四川的一種方言,意思是詛咒一個人臨死前遭受持久的、極其痛苦的折磨和煎熬),顯然這更表明了人們對安樂死的渴望。
然而,現代社會竟無視人們追求安靜、怡然地死亡的美好愿望。雖然,偶爾也能看到一些關于安樂死的報道,但大多只是從法律角度談及現階段實行安樂死的尷尬,而像佛教對涅 那樣深層次的探討和普及性的宣傳,不僅新聞界沒有,學術界也很難看到。
佛教及其藝術關注人的存在,關注人死亡時的尊嚴,所以佛教的涅 思想及其藝術中的涅 塑像和壁畫,能夠吸引很多很多的人,也是很自然的現象。
有生就有死,何必忌諱談“死”,像佛教那樣,認認真真地談論、探討有關“死”的問題,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態度。
生與死是同時存在的,關注死實際上也就是關注生;尊重死亡才是真正的尊重生存。大概,這便是佛教“涅 ”的“再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