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敏
說是權臣,他始終處于君主股掌之中。
說是奸相,他居然讓多少人為之折服。
若不分領域,不論褒貶,李林甫的知名度僅稍遜李白、杜甫。他是千古熱門的人物和話題。
出身宗室遠支,門第不可謂低,但在崇尚文學的時代,他因僅粗通文墨,屢屢受到輕視和白眼,從而在潛意識中釀成了對文學文士根深蒂固的仇視心理,一生不能釋嫌。配合宇文融打擊張說,引拔牛仙客傾覆張九齡,雖是為了打通仕途,壟斷相權,但這種心理未嘗不起作用。
他的特殊心計能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家庭背景又使他耳濡目染了廣博的社會經驗。他無法用高深的概念、抽象的理論來解釋社會,但能憑直覺感受到人際關系的真諦,現實感要遠遠超過那些風雅的書生。早年所受到的冷落,對人性惡有著切膚之痛,以毒攻毒、以惡制惡成了他的人生信條。
他有冷靜的人生觀,注重實效,不圖虛名。早先在教育部門供職時,對國子監這個最高學府進行了綱紀整頓,一變以前松散浮夸的局面。學生們出于敬重和佩服,為這位師長立了塊德政碑。李林甫發現后,嚴厲地責問:
“我李林甫有何德何能得以立碑,是誰想出的主意?”
學生們嚇得連夜磨平碑上的字跡。一塊有形的石碑撤除了,代之而來的是那無形的口碑。
這種風格被他帶到了宰相任上,由于職務更高而被發揚光大。他并不像后世所指責的那樣是亂來一氣的人物,否則就很難理解他怎么駕馭得了局面。他遇事都按制度章程辦,而且幾近于苛刻,無半點通融余地。選拔官員完全遵循選人法則,從未擅權提升過一個近屬親信。場面上的事,做得無可挑剔,無懈可擊,人們沒有理由抨擊他不公正、徇私阿法。
他主張社會秩序不能由隨意飄忽的人情來安排,而應靠確切可依的制度來確定,由此在學派上反對儒家的禮治,鼓吹法家的法治。他在漫長的執政生涯中,親自主持了大規模的法律修訂工作,為便于新法律的推行,又組織編訂了便于查閱的《格式律令事類》。與此同時,他領導完成了前任遺留下來的行政法典——《唐六典》的編纂工作。
李林甫卓越的務實能力,獲得了君主由衷的欣賞。
日夜為國事操勞達三十年之久的玄宗,面對國家穩步且迅速的發展,并取得超過任何歷史時期的輝煌成就,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成功滿足感,滿足之余又產生了疲倦感,他需要在人生中松弛一下,享受享受事業成功后恬靜生活的樂趣。他認為目前的局面毋需他這樣超一流人才去操心了,國家政務完全可以全權交給有務實精神的李林甫管理。在排斥了各種反對意見后,他果真這樣做了,而且表現得異常堅決和放心。
李林甫大權在握,權力超過了歷屆宰相。他使出了全身之力,施展了全部招數,擔當起領導帝國的重任。
不知李林甫是否悉心揣摩過韓非子等先秦法家學說,他確實掌握了法家學說的真諦,把法、術、勢結合得渾然一體,運用得爐火純青。這一套他處理得有水平,有分寸,有技巧,以致占據了前所未有的十九年相位。
對君主他采取了順著來的方針,哪怕是小事也不觸犯,為掌握君主的想法和心事,不惜重金收買內宮人員,及時了解變化莫測的君主情緒,以便對癥下藥。另外,創造享受條件,鼓勵君主不問政事。
在朝廷中,他化剛為柔,柔中含剛。與人相處,如長者,如春風,春風中隱著肅殺之氣。談論公務,一派糊涂,糊涂得讓人感到大智若愚。表里極端相反的行為,奇妙地造成了絕對的權威,令楊慎矜、王■、吉溫、羅希■、安祿山、楊國忠等許多不可一世的人物屈服了,或拜倒在門下,或聽憑調遣。
對政敵和競爭對手,李林甫從不作正面沖突,總是以關心、善意為誘餌,逗他們上鉤,讓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誤入深淵。多少春秋,多少大臣,多少有才之士相繼敗在他的手下,敗得莫名其妙,敗得無話可說。最深有體會的是紅極一時的李適之、嚴挺之、裴寬、韋堅、王忠嗣等人。
栽在他手下的人,受他壓制的人,恨他暗中傷人,私下稱他是“肉腰刀”,“精神剛戾,常如索斗雞”,“面有笑容,肚中鑄劍”。
于是成語詞典有了這樣一個條目,叫做“口蜜腹劍”。
因出身宗室而不能參加科舉,而科舉卻是當官引以為榮的途徑,由此李林甫對科舉有著半是輕視半是忌恨的混合感覺。玄宗下詔廣求天下才識之士,他對主考官說:“舉人大多卑賤愚昧,恐出俚語污濁圣聽。”要求嚴格把守試關,用沙里淘金的方法取人。考卷上出現了史無前例的難題、偏題,結果竟然沒有一人榜上題名。李林甫即刻向君主祝賀,說民間已無人才。玄宗對這類似海中無魚的說法,深信不疑,沾沾自喜地認為人才已經全部被選拔出來。通過這種手法,李林甫把正途取人的制度變得徒有虛名,使政府接納新成員發生困難,讓現存政治格局得以持續。
政治生活崇尚陰謀,然受道德觀念的約束,必須有個度。李林甫無視這個度,雖一一擊敗了對手,贏得了相位的鞏固,卻制造了無數的仇家,釀成了難以超脫的潛在險境,由此套上沉重的心理枷鎖。當兒子李岫為父親前景擔憂時,他表示了騎虎難下的無奈心情。
為防人暗算,他住宅布滿機關,睡覺數易床室,外出肅清道路。
為維持心理平衡,他及時行樂,沉湎女色。
權相的日子不好過!但他要過下去,半點不肯放棄地過下去。因為他在其中尋到了享有權力的巨大樂趣。
李林甫的政治搭檔前后共有三個,三個人三種命運。
繼張九齡后進入中樞的是牛仙客,這是個政治資本最貧乏的宰相,出身胥吏,文化不高,既無赫赫戰功,也無強有力的背景。但他勤奮、踏實、任勞任怨、樸素,將河西地區治理得很有起色。
李林甫看中了他,看中他所有的長處和短處,看中他會辦實事而無競爭能力,御前的推薦簡單又中肯:“天子用人,不必拘于學問,只要有才識就行。”
玄宗也看中了他,看中他沒有文士的迂闊、偏激、自以為是,看中他能為國家創造財富,從而犧牲了張九齡把他調進了中樞。
牛仙客為相六年,把握了恰當的分寸,對李林甫吩咐的公務盡力照辦,但不結私黨,避免卷入政治漩渦。他把和糴法引入關中,解決了人多地少的矛盾,減輕江淮漕運的負荷。
他是最后一個以邊將身份被任命的宰相,標志著中樞最高人選將為文官系統徹底控制。他的入相還表明,宰相人員結構從平衡的三駕馬車重新恢復為主從的雙頭制。
牛仙客和李林甫一直相安無事,病魔讓他死在了任上。高力士的評價是:
“牛仙客出身胥吏,不是宰相器。”
亡者的替補人李適之,是宗室的佼佼者,他粗放、練達,每日公事每日畢,案頭從無積壓的公文。他的拜相,是玄宗高居無為的產物,君主指望他和李林甫因血緣關系而同心協力,為皇家負起責來。然而這種排斥外姓人,全用本族人的作法,并未收到預期的效果。
二李都不是甘居人下之人,沖突自然難免,關系日益僵化。有一天,李林甫親切且神秘地告訴李適之:
“華山有金礦,開采可以富國。圣上尚未知道。”
性格疏散的李適之沒有多想,急于求功地呈報了富國之道。興奮的玄宗轉問李林甫是否知道?李林甫誠懇地說:
“臣知已久。因華山是王氣所在,關系到陛下的本命,不可穿鑿。故臣不敢上言。”
華山沒有開采礦藏,金礦也不知是否真有,冒失的李適之受到了君主的疏遠。
在一次李林甫精心羅織的大案中,李適之一線的人物全部遭到了清洗,他被迫遞交了辭呈。
按替李適之的是性格孱弱、缺乏主見的陳希烈,他的出任只是為中樞補足名額,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每天例行公事地在李林甫決定的文件上簽名副署。
李林甫欣賞他不管閑事,玄宗欣賞他對道教有研究。
這個完全傀儡式的人物出現后,李林甫以天下太平無事為借口,每天只到機關點個卯,即回到府邸,在家中決定一切國家大事。
李府成了小朝廷。官員們都到李府議事,剩下陳希烈坐守機關,猶如破廟殘偶,香火冷落。
李林甫并不指望常盈不虧,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他竟會敗在了無賴楊國忠、窩囊廢陳希烈的手里。
物極必反,威赫的權勢換來的是指控,死后被削除官爵,用平民小棺發葬,家屬被流放,以及萬世的罵名。
以往的史書不明真相,夸大了楊國忠的作用。不管是勢力根基,還是政治權謀,楊國忠都遠非李林甫的對手,如若沒有玄宗的某種情緒暗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蚍蜉撼大樹的。
李林甫不要以為他做得地道,他還是犯了忌,犯了將全權處理政務變為獨裁的大忌,玄宗對此怎么熟視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