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秋季

颯　颯

聽秋風乍起

不要在深夜哭泣；

不要在暗處點燈。

不要在青草還未吐出最后一縷游絲之前，把決心和誤會更改；

不要在秋蟬還未唱完最后一個音符之前，把甜蜜和隱痛辯白。

我是峰回路轉的臨界；

我是一意孤行的極限。

一切都不要太急，一切都不會太壞。

聽秋風乍起，四伏的危機卷土重來，你是否無動于衷，心存倦怠?

千軍萬馬雜沓、威猛，絕塵而去。

你抖開暗色的征衣，獵獵成旗。

我的眼睛使黑夜更黑，白晝更白；

我的眼睛是暗處的燈，把你照徹，再一層層次第打開。

秋天是一場盛大的悲喜

我愛秋天，愛它的澄澈、溫婉，像愛我自己；

我愛秋天，愛它的殷實、爽碧，就像愛你。

秋天，是完美的契合，是相思的聚集，是緩緩收攏的火焰，是點點散失的別離，是一場具體的虛空，是一場盛大的悲喜。

千辛萬苦，我穿過莽林和沼澤，穿過煙塵和歲月找到你。

找到你，就找到了秋天的全部意義。

而遍野蒼涼，繁榮已黯然退席。稻子，我精神的領袖和圖騰，高懸于哪一方寰宇和神龕?

愁苦和歡欣是相伴相生的，猶如矛盾的刀戟，怎樣能夠避其鋒芒，怎樣能夠將它們完好地剝離?

淬火的好鋼，在秋天，會被說三道四的風，越擦越亮。

當我寫下：菊

當我寫下：菊。如潮偽花海重現。波濤洶涌，寂靜無聲。抱緊，紛披，層層遞進的心事舒卷。

當我寫下：菊。寂寥的冷霜灑了一地，也許還會緊跟一陣粗礪的風。香徑如粉，零落成塵。最后的繁華，被迅疾的愛情帶走，被長久的傷害帶走，遠走天涯。不如歸去。

當我寫下：菊。它不是一個人的姓名，而是一群人的稱謂，是所有人的番號。在向陽的山坡，在混沌的古井，在圮頹的墻角，在潔凈的庭院，相同的姿色，不同的姿容。

當我寫下：菊。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什么也不存在了。除了苦香和各自走完沒走完的路。

曠野上暗響一片

偃旗息鼓。

激昂的硝煙四散。

……從田野歸來，我兩手空空。那些狂飚的廝殺與我無關，那些悲壯的倒伏與我無關。那些氣息，那些泥土，那些雷霆，哦，那些浩蕩如風的旌旆，那些凝結成霜的淚滴。

為了這一次背棄，我要破門而出；逃離依戀的夕煙，背負救贖和懺悔，上路。

一路上，饑餐渴飲，羈旅勞頓。我不斷地邂逅檣帆、船塢，邂逅離群的鴻雁、失索的蘆叢。逝水無語東流。余暉的碎片動蕩不安。

像漩渦的回旋，像鐘聲的蕩漾，熱鬧的人潮漸漸散去。

前方傳來最新消息：有人匆匆病倒，有人默默死去。

我縮在黑暗中，單衣、舊衾、孤燈、只影，對著清白的窗欞出神，看一場又一場大雪沒頭沒、尾、奮不顧身地跳傘，暗自猜測，它們企圖想投奔什么，掩蓋什么?

夜半時分，大雪剛剛停歇，而我卻沒命地咳，劇烈、絕望、空洞，淚飛如火，冰涼似灰，素潔的帕上。清晰地印出五瓣五瓣的梅花血。

——那是我對世界無能為力的交待和解脫。

迷離中，一片暗響，一直縈回在我的耳畔，綿延不絕……

秋意已行至中途

造一間黑房子，收集雨，收集風，收集來路不明的遭逢。

然后，再打碎它，四濺星河。

還未過秋分，而秋意已行至中途。凌水的寒峭恣肆、旺盛，在單兵較量中，溫暖步步退卻。

昏黃和暗響，一寸寸入住肌膚。

十月，在北方，很容易就得到啟示，很容易就被季節擦傷。

我只顧低頭走路，一不留神，就走進秋季。

不可回逆。

看不見刀光劍影的搏擊，而我卻真切地感到寒意。

紅纓在握，不盡的軟刑。

黃昏時，我聽到一切無比明亮。

秋天是倒退著離去的

遠遠的，我望見那個突然轉過來的背影，一步，一步，正以倒退的方式走近我，在一片檸檬的月光下。

(這出奇不意的閃現令我神迷。我喜愛機智、簡捷的意象，喜愛凡俗物質穿上詩性的外衣，它們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只為我一個人悲喜。)

果實回到內核，土地回到蠻荒；

烈焰回到鉆木，河流回到濫觴。

回溯著，逆轉著，巨大的生機和力量。

……有意，還是無意?

如果說秋天是一個背影，毋寧說秋天是一雙明眸，瑩瑩的秋波，含情脈脈，綠如湖的濃醴，藍如海的深邃，屬于深情，屬于冥想，屬于驚鴻一瞥，屬于病入沉疴，屬于遠遠的錯過!

慢慢地松開手，什么也沒有說。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疾馳如電，每一步都肩負著纖夫的艱澀。

秋天是倒退著離去的，虛無中，在一個人的寬赦中定格。

砭人肌骨!

——那最后的背影，無論如何是不能看的。

在季節的深處，那最后的一眼，便是訣別!便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