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廷
上海,每天吞吐著數不清的外來人口。城市的種種機會吸引著他們。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最終都會感到融合,哪怕有些“優良分子”也不例外,他們始終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異質元素”。
在移居上海的30萬臺灣商人中,早期的移居者已經來到這個城市10年之久,中小投資者占據了很大的比例。他們的一部分的移居生活并不盡如人意。這里面,有文化的沖突,也有日常制度的碰撞;在這個城市里,他們和城市之間有著隔膜,他們之間也一樣。
一些無所適從的遭遇
從1997年開始,只至2004年的現在,曹林祥每天會雷打不動的去打半天的高爾夫,場上他揮桿自如,非常地沉浸其中,這是他在上海無所適從的那段時期養成的習慣,每天什么“主業”都不干,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干,他把一切生意都停下來,只想著往球場跑,上海稍微好點的10余家高爾夫球場都玩遍了。多年以來在臺灣、香港、美國都生活過,他卻從不打高爾夫。只有在上海,他才逐漸成為此中高手。
場上打球的同伴熟悉后,他才發現這些球友都有著相似的背景:90年代初大家從臺灣移居上海,每個人都雄心勃勃想干番事業。可由于種種原因,事業并沒有像想像中那樣一帆風順,于是,大家紛紛停下了手中的生意,走上了另一條路:尋找快樂。
高爾夫至少是種健康的快樂。這些中年人組成球隊,經常在一起比賽。在綠草地上像孩子一樣地戲鬧著,他們的生活就這樣平淡而簡單地過去了。
“上海好啊。”如果你是初次相識的人,他們會這樣說。上海至少在以下幾點上吸引著臺灣移居者:物價水平低;勞動力成本低;治安環境良好;如果你積蓄過得去,在上海盡可以退休養老。
曹林祥1993年決定長期住在上海,屬于最早的移居上海的那批臺灣人。當年在香港股票做得很好,手頭的資金比較充足,看上了蓄勢待發的上海,加上他從小生在上海,所以早早地來上海尋找機會,準備做些力所能及的小生意。
曹太太古心如多年在臺灣的餐飲業工作,也想來上海尋找自己的機會,自己的母親又是上海人,從小就把百樂門、鴻翔、老大房等名目聽得熟極了,所以興致很高地和先生一起來到上海。來上海,才發現事情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般簡單。他們被認定為是有大錢的“臺商”,如果要投資辦事業,額度之高遠遠超過他們的承受力:按當時的規定,臺商獨立投資辦廠,至少需要30萬元的美金。
有些先來的朋友指點他們,可以“投機取巧”啊:找本地居民來當名義上的投資者,那樣就根本沒有所謂對投資額的要求了,花小錢就可以辦廠。他們中間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做的,畢竟,他們在臺灣也就是普通生意人,資產并不多,30萬美金就是他們資產的大半了,對一些方向未明的投資只能小心謹慎。
可曹先生他們不愿如此。一是覺得這樣違法,他們做人安分慣了;二是也難以找到能夠充分信任的本地人,所以做生意的事情一拖就拖下來了。好在曹太太多年來的餐飲業經驗非常起作用,總有先來的臺灣人找上門來,請她幫忙管理飯店。
“那時候才知道啊,飯店就不該做啊。”曹太太臉色紅潤得很,多年在臺灣一直做餐飲業,愛吃也愛喝,對食品的熱愛是深入骨子里的,到上海后把所有的老飯店都吃遍了,而且找了很多老廚師取經,她覺得,飯店好就是廚師好,臺灣的上海菜怎么也比不上上海的正宗。于是和一位臺灣老板合作,老板出資,她們夫婦管理,開了第一家餐廳。
沒想到,剛開張就惹來麻煩,首先是門口的信箱。“交費高得很,從沒有想到申請個信箱會那么費勁。”曹太太說起當年的舊事,還是記憶清晰。“要是光收取費用也還好,可還不夠,還叫你訂幾份報紙,買幾臺BP機,根本沒有機會去申辯。”她說自己的餐廳基本上不需要那些上海報紙,因為顧客基本上是外國人或港臺人,可辦理此事的工作人員眼皮都不抬,冷冷地說:“外國人就不看中國報紙了?這是我們的規定。”
曹先生和他太太才知道,規定是如此之多,多到他們每天都得應付的地步。有多少規定要遵守就有多少部門要上門,他們開始學會請人吃飯,給人送禮,“好在本來就是開飯店的,請人吃飯是最方便的事。”曹太太為自己感到慶幸。
1996年,曹先生聽朋友勸說,到河南開設一家制冰廠,沒想到,就在工廠走上正軌之機,財務人員到銀行將賬面上資金全部取走。曹先生到現在還不解,那會計沒有他的簽名,也沒有拿到公司章,怎么就能把錢卷走呢?河南的經歷成為曹先生放棄繼續投資的最大理由,不管別人怎樣勸說,他都說自己傷心了。
1997年,曹先生回到上海,沉浸于高爾夫帶來的快樂中。曹太太也被剛開張的位于青浦的一家高爾夫球場請去,承包管理那邊的餐廳和會所,兩人從此與高爾夫球場有了密不可分的關聯。他們也發現這樣的好處,高爾夫球場的老板是法人代表,他們只是下面的小承包商而已,很多找上門來的人不用他們直接出面對付了。老板是當地人,對付起各路人等非常有辦法。
可生意好起來后,老板不肯繼續簽定合約。曹太太不得不放棄了手中賺錢的餐廳,來到位于陸家嘴的一家高爾夫球場,她發現這里比青浦的那家球場還要麻煩:這里經常有各種官方非官方的慶典活動舉行。一舉行,老板就要帶人來吃飯,或者讓她送多少酒水飲料到球場去,“我是承包人,不是他的下級,他好像不明白。”曹太太說起來尤自恨恨。
現在他們承包這家餐廳也屬于一家高爾夫球場,好在老板是同鄉,所以很合得來。老板很聰明,用了當地某管理部門的一位領導的親戚來當行政總管,幾乎所有的麻煩都迎刃而解。
曹太太卻仍有數不清的煩惱,油鹽醬醋葷素原料都要她自己操心,因為假冒偽劣欺負的就是外來人。
球隊的朋友們當然經常光顧餐廳,他們和曹先生背景相似,都經歷過投資的失敗,現在也基本上停下了生意。他們勸曹太太,那么忙干什么?在廚房指點廚師做菜的曹太太說:“裝修的50萬還沒賺回來呢,怎么能不做?”他們紛紛笑她自討苦吃。
一些并不互助的同鄉
近年來,一些臺灣人和本地人合作的咨詢公司辦得到處都是,號稱能為臺商解決很多問題,特別是和政府部門打交道的事。曹先生的表弟就開過這么一家,還是比較早的一家,1996年就開了,去年關了門。表弟林先生也加入了打球的隊伍。
林先生能說上海話,他當初開這家公司,是因為咨詢公司投資少,在保稅區注冊,只要幾十萬人民幣就行了。名為咨詢公司,實際上什么生意都做,就是個小貿易公司。林先生說自己不像曹先生那樣死板,不肯和本地人合作。只要賺錢,他什么都愿意做。
后來來上海的臺灣人多了,林先生才正經做起咨詢服務的活來。“我們是老移居者,什么情況都熟悉。”他說那時候常利用上海的各種關系為臺灣新移居者辦事。比如教他們在哪里注冊公司便宜,找本地人幫他們買房子或辦各種事情,或者幫他們找上海醫生看病,再就是幫他們的小孩子找學校。“就醫和子女上學是最主要的業務。”對于林先生來說,這樣的咨詢公司并沒有很大意思:“收費高不到那里去,賺些辛苦錢吧。”
至于和各個政府部門打交道,他也覺得無趣。“像老曹這樣的,根本就不用我來幫他通路,即使用我,他的生意利潤也不高,不會給我多少錢,那些新移居來的吧,現在都學精明了,什么都要打聽清楚再付錢。不像前些年,你說幫他辦個駕駛執照,他都會使勁塞錢。”辦駕駛執照屬于簡單業務,只要找家公司,表示申領人是該公司員工就可以申請駕照。他很佩服自己的表哥老曹,寧肯不要駕照,也不肯讓他幫忙找家公司掛靠,好辦出駕駛執照來。“我一直沒賺到他的錢。”
正是由于利潤不高,林先生把自己的咨詢公司轉給了別人。“現在的咨詢公司啊,不過是走走小空子,早來的人騙新來的人的錢,弄到多少是多少吧。”他自己感慨。
至于各區臺商協會等團體,雖然都是臺灣人,但似乎和小投資者的生活很遠。“那些入會者都是大老板。”曹太太說。雖然開著餐廳,交游不可謂不廣,但她的朋友中很少有人會去找臺商協會幫什么忙。只有一個開西餅店的女朋友有次失蹤了兩天,曾經找過閔行區的臺協求救。“只有這種大事,他們才會搭理你。”她的另一名臺灣朋友,在一家臺灣人辦的廣告公司工作的黃小姐也說:“電話打過去,總是打官腔。我請他們幫忙聯系一些臺商企業,他們不搭理。那些員工也是臺灣來的,不知怎么來上海后就變了樣。”
“求人不如求己。”曹太太總結。她那位開西餅店的朋友原來只是位住家太太,當初在上海被丈夫拋棄,一下子生活無著落,曹太太勸她自己做點小生意,否則找到臺商協會,也只會送她幾張回臺的票。“她只會做點小點心,別的都不行。我嘗嘗,點心做得不錯。就幫她推銷到各個臺商家里。沒多久,點心專柜就開起來了,開在臺灣人多的寫字樓里,生意好極了。”
至于上海政府部門中對臺工作的一些部門,他們覺得離他們的生活更遠了:“那些部門在哪里我們都不知道。”
一些不能理解的行為
由于開著飯店,又是一本臺灣人辦的雜志的飲食專欄撰稿人,曹太太認識的朋友眾多。但她不喜歡和那些臺灣女友聊天,“她們講來講去就是怕丈夫找女人,實在沒有意思。”
實際上,臺灣女友們卻離不開她,因為她來的時間長,又比較能干,曹太太已經成為她們的日常生活“指南”,特別是看病的時候。上海哪家醫院的哪一科好,她都了如指掌。平時電臺尋醫問藥的節目她特別愛聽。她從來不去醫院外賓部門看病,并且把女朋友們都拉到熟悉的科室那里。“大陸的醫生水平很高的,只是醫院條件差點罷了。”她總是這樣鼓動人。
但是,她最近看病,還是被一家醫院勸到了外賓病房,導醫人員很明確地說,如果她要到普通病房看病,必須排一兩天的隊,才能看到自己想約的醫生;而外賓病房不用等,只要付幾倍高的價錢就可以。她說自己沒有選擇余地。
曹先生很少看病,除非是牙疼,他根本不愿意去看病,到那里總是被當做外賓對待,而外賓病室根本沒有他想像中的好服務,“就是找種方式多收你的錢。”他們兩人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上海人總覺得臺灣人有錢,事實上,他們不少朋友過日子都要精打細算。
盡管來的時間很長久了,但出人意料的,兩人沒有什么臺灣的好朋友。“剛開始,還是有很多人來往的,越到后來越少,特別是有利益紛爭的時候,大家才不管你是不是同鄉呢。”而且,每逢利益紛爭,臺灣人很喜歡搬出一些老大之類的人物出場,他們兩人都規矩慣了,怕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打高爾夫的朋友眾多,但曹先生從不問他們從前干什么,有什么社會關系,他也害怕大家發生利益關系,反而不能繼續做朋友了。
上次,曹太太把自己的房子租給一位臺灣發型師,雙方為經濟發生了糾紛,結果對方請出了來自臺灣花蓮的什么老大。“我怕是不怕,上海的治安這么好,管他哪里的老大。”曹太太說。但她很心煩,哪個愿意和這種事情挨上呢?
為了這些,她不愿意幫新來的臺灣人的忙,“誰知道到時候會怎么樣?”
他們最好的朋友居然是對上海夫婦,一對從事房產交易的上海人。陳先生和他們相識在租房子的時候,那時候,上海的房子還分為內銷外銷兩種,在上海買內銷房還要找本地“人頭”,以別人的名義去購買,要不然就得買昂貴的外銷房。他們不愿意找“人頭”,一直租房子住,總是被房東多要錢,直到碰到陳先生,才覺得自己沒有被“暗算。”一來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陳先生總是說:“你們都不像臺灣人。”原來,在本地上海人眼里,臺灣人也算“劣跡”頗多。做地產中介的陳先生一直和臺灣人打交道,說自己總是被騙:“經常要求降價,動不動就要房東整修房子,不修就要求砍掉一個月租金什么的。”陳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倆一直苦笑著。
曹太太后來就用“你也不像上海人”來回敬陳先生。雖然他們的臺灣好朋友不多,但那種集體感覺卻還是很深的。她很明確地說自己不喜歡上海人,餐廳的員工都不雇傭上海本地人:“他們太精明了,上次喊一個餐廳里一個上海小姑娘修個CD機,她都找我要200元,找個安徽小姑娘拿去修,只要了20元。”但不管他們來自上海還是安徽,這些服務員也總是流動,幾個小服務員私下抱怨:“臺灣人給的工資太低了。”
至于為何不繼續投資,曹先生給自己算了筆賬,每天打高爾夫,一個月會花掉萬余元,如果打10年的球,將近花費100萬,這還是滿打滿算的。“但我在河南一下子就沒了20萬美金,算算可以打多少年的球吧?”他一邊說,一邊笑起來,覺得自己沒什么追求。
但他很快又為自己辯護:“在這里,我總是充滿了無力感,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其實照記者看來,一個人背井離鄉跑到另一個城市去做人過日子,一輩子都可能是這個城市的“外人”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即使美國人跑到法國巴黎,都被巴黎人當作“巴子”和“暴發戶”,怎么也不愿意認同他們“有文化”,就算臺灣本島,至今所謂的“土著”還和祖輩遷徙到臺灣的“外省人”心有隔閡。上海這個城市當初幾乎是由全國甚至全世界各地的人打造出來的,但大量的早期移民卻共同造就了他們全部認同的“海派文化”。所以也許地域觀念在如今的部分移民們和這座城市存在隔閡中是一個原因,但并非是主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城市和移民之間還缺乏進一步的主動性。但相信解決這個問題為時已經并不遙遠,因為這個城市的現代化腳步正在日益加快,城市的接納度和開放度以及加快移民適應速度的措施,還包括移民的適應能力都是這現代化中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