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星

自從“歷史”出現之后,關于歷史的言說就時常讓人心存疑懼,“心忽忽而未穩”。因為“歷史”是不再到場的現實。歷史的不在場性給歷史敘事留下了充裕的空間。這意味著,忘記它是無可指責的,而借助于支離破碎的文獻和考古材料再行拼裝、打扮出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般的歷史,請她盛裝“出場”,眩人耳目,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之處。關于這后一種做法的理由,一個很方便的借口是:“拒絕遺忘。”
是的,“拒絕遺忘”,或者用曾經流行一時的另一種說法:“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常常是指導歷史敘事的一個重要原則。歌德曾說,“撰寫歷史是擺脫過去的一種方式”,但事實卻似乎總與他的意愿背道而馳。不必說,在“拒絕遺忘”的原則指導之下,許多的“歷史真相”浮出了水面。但也不必諱言,在這桿大旗之下,更多的是出于學術偏見和無知,以及臣服于商業邏輯而對歷史進行的偷梁換柱、瞞天過海的欺詐性操作。“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而在商業邏輯宰割之下的歷史敘事除了尊重金錢,它還會對誰(讀者、觀眾、歷史本身)抱有敬畏之心呢?因此這樣看來,“拒絕遺忘”并非一個不證自明、可以拿來就用的湊手的硬幣。
以上感想來自于我對張業松《手跡與心跡》的粗疏閱讀。這本裝幀素樸、編校謹嚴的學術隨筆集收錄了作者近年來在20世紀中國文學與文化領域的部分最新研究成果,其中有些篇什還曾在學界引起了較為強烈的反響,如關于路翎的“敘述”和舒蕪先生的“是非”之辨析等。
“基本前提”、“基礎性事實”,這些有關批評品格乃至于批評本身能否成立的重要元素,已被今天許多批評家有意無意地忽略或者“忘記”。誠然,這會使批評變得容易,但同時也會留下重大隱患,甚至從根本上顛覆批評活動本身。張業松顯然鄙棄這樣的做法。在他看來,基本的“前提”和“事實”比“拒絕”本身還要重要。比如在《關于舒蕪先生的是非》一文里,張業松批評了“有些人”不讀材料“或者稍微翻翻就敢于信口雌黃”的粗暴作風,緊接著在大量翔實的材料、也就是“基礎性事實”的基礎之上,就舒蕪先生在胡風問題上的“是非”作出了證據充分、論證嚴密的精彩解說,推翻了一些“貌似深奧而錯誤百出”的“古怪”觀點,顯示了迄今為止學界對這一問題最為嚴整、全面、深入的把握。
在一個把歷史盡可能文學化的時代里,“真實”既令人不快,同時也更加彌足珍貴。張業松的工作顯示了他在“疑惑和辨說”中還原歷史的企圖。在“酷評”盛行的年代里,這樣的做法也許老式而不討好,但這并不表示它沒有意義。恰恰相反,正是這種做法使“拒絕遺忘”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由此而產生的另一層意義是,它維護了長期以來遭人詬病的文學文化批評的道德形象。
《手跡與心跡》 張業松著 廣東教育出版社2004.4 定價:2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