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兩罐青春忘在車上

孫梓評

那時年輕，倚靠著圍墻就愛眺望所謂遠方。圍墻之外，只不過是幾戶矮屋、幾畝野田、幾棵亂樹。那不是我們目光所系之處；我們的眼睛，屬于青春的眼睛，還要努力地振翅高飛，躍過西北方一條大河，隨著公車行駛的路線，經(jīng)過普通小鎮(zhèn)三兩個，來到星星燈火點燃 的彼處，那里有一座圓柱狀高塔好似巴比塔，誘惑著我們騷動的身體，要出發(fā)，去那里，不特別為了什么。

傳說中那座高塔之尖可以旋轉(zhuǎn)，透明玻璃窗輕巧地圍出全方位的視野，然后在里頭喝一杯咖啡，或是優(yōu)雅地進行一場晚餐，可以感覺身后天光漸暗，暮色像不死心的潮水一樣涌上來，淹沒了腳踝、腰身，終于我們咕嚕一口氣都淹沒在黑暗里，無邊無際的黑暗就是城市上空的風(fēng)景，然而其下燈火璀璨，萬戶人家隨著街道的流向蜿蜒四漫，那是何等奢華的夢寐景觀，像一張等候得太久的明信片，終于握在手中的時候，應(yīng)該會有忍不住的淚水滑落吧。

每一日，我們都在持續(xù)的眺望中，督促那幢與我們并無實質(zhì)相關(guān)的巴比塔的工程進度，完全無視于校園里龐大的課業(yè)壓力：難解的幾何、無聊的教條主義、秩序顛倒的歷史、虛構(gòu)自滿的地理、饒舌結(jié)巴的英文字母。那些被稱之為知識的，被剪裁成長寬高相等的方形書本，在書包里彼此擁擠。

直到某一堂課中，一枚折疊成星狀的紙條隔空飛來，擊中了我昏昏欲睡的眉心；推開來，熟悉的字體寫著：我們翹課吧。

像是預(yù)謀許久，然而只是一時興起，我們反背著書包，在不應(yīng)該的時間搭上老公車，去到遠方。短短的一個偷來的午后，忙不迭拍動身后隱形雙翅，來到巴比塔前，靜靜仰望它的魁梧。那純粹是一種對于離開的渴望，希望在城市與原鄉(xiāng)之中，借用某一種塔的高度，串連兩者：讓城市可以俯瞰她的城邦，讓遠方的原野，知道一個清晰的標識物，以穿越仰望的迷霧。

長大之后，我如愿來到了城市。

基于對城市的迅速認同與過早的熟悉，我們的相處毫無顆粒，溶解得相當(dāng)完美。

然而，成長所擁有的會不會其實是失落呢！一日一日，一年一年，那座巴比塔始終沒有啟用，后來輾轉(zhuǎn)聽說是因為資金周轉(zhuǎn)的緣故，神話才不得不破滅。然而我獨自站立塔前，想知道，破滅的除了巴比塔之夢，還有什么。

更多的高樓矗起。

我們相約前往城市里的另一座高塔，雖然不再有旋轉(zhuǎn)觀看的誘惑，但我們并沒有對城市的迷戀免疫。嶄新偌大的賣場里，有來自各地的生鮮食品，我們駐足在冰柜之前，忽然望見那種傳說中好喝的日式桃子酒，取了一個使人為此惆悵的名字：“青春”。

我不假思索便買了兩罐。又挑選了一些沙拉、餅干，才滿心喜悅地走出賣場。

揮別新的巴比塔，在城市兵馬奔騰車流中，我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漂亮地轉(zhuǎn)彎，雨水落下，像曖昧的薄紗，遮掩著這些似是而非的建筑體。

雨越下越大，我倉皇地離開出租車，穿過筆直墜落的雨水，穿過城市暗夜里一條靜靜燃燒涼意的小巷坐在雪白色系的咖啡館里，正準備挑選一杯合適的口味，才怔怔然想起：啊，剛剛買的那一袋東西忘了拿下車了。

我把兩罐青春忘在車上，也把已經(jīng)泡軟了、不適合出發(fā)的自己忘在車上，微涼的夜里，我忽然如此想念那個眺望遠方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