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張 閎

怪異雜陳的資訊消費
跟學院知識分子截然不同的是,以大眾傳媒為依托的批評群體具有更加曖昧的特點。基于市場利益的塑造,它擁有一個貌似公民社會的“公共空間”的外貌,同時又保持著對體制的隸屬身份,這使中國的媒體批評無可避免地呈現出雙重面目。盡管主流媒體仍然受權力話語的支配,但隨著商業語境的迅速擴展,非主流媒體已越來越趨向于把消費(受眾心理和市場效益)作為批評的核心尺度。
毫無疑問,與學院批評的陳腐、刻板和頑靡的書寫性相比,媒體批評是言說性的,它更類似于聲音而不是文字,并總是呈現出更加明快的色調。媒體批評家沒有重建國家理性的雄心,卻在商業利益的強大內驅力的支配下,迸發出無與倫比的活力,惡俗與鮮活、諂媚與攻擊性、敏銳和失察、反應快速和用過即扔的特性,怪異地混雜在一起,構成了資訊消費時代的奇妙景觀。
耐人尋味的是,媒體批評家和學院批評家總是在互相打量和互相鄙夷。多年以來,媒體批評一直在竭力排擠學院批評,力求取而代之,以結束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院精英批評獨霸天下的格局。市場堅定地支持了這場顛覆運動,經過20世紀90年代的長期清洗,以權力話語為特征的僵硬的學院批評的聲音,在媒體中已經日益衰微,而嫻熟地運用“時尚話語”的記者,逐漸成為支撐媒體批評的主干。
不擇手段“吸引眼球”
基于市場原則的媒體批評的立場總是游移不定的。“公眾注意力”成了媒體消費主義的發動機。所謂“吸引眼球”,業已成為媒體的關鍵詞,以致一些道德可疑的知識者為了追求“眼球”的數量,可以不擇手段,不惜弄虛作假,用流行的詞匯叫做“做秀”。無論是吹捧還是謾罵,都有可能被利用而成為商業炒作;一些人甚至自爆丑聞,以向公眾獻丑來博得“紅顏一笑”。這種厚黑化的傾向具有強烈的傳染性,因而被稱之為“文化口蹄疫”,它與學院腐敗一起,構成當下最具摧毀性的“文化病毒”。
這種由媒體消費制造的廣場式的喧囂風光,令象牙塔里的學院派黯然失色。盡管學院派呼吁自己加強自身的崗位意識,以抵御來自傳媒的誘惑,但出于利益驅使,學院精英總是向傳媒暗送秋波,指望得到公眾的熱吻和擁抱。某些學人動用媒體“炒作”手段來打扮自己的公共形象,令學術在腐敗之余又陷入媚俗。近年來充斥于出版市場的大量所謂“學術隨筆”、“思想隨筆”,無非就是1%的學術思想加上99%的可口可樂勾兌而成的大眾精神飲料。
另一種流行的折中策略是以“學理”的方式關注“大眾文化”現象,以期從這類研究中獲取來自學院和大眾傳媒的多重褒獎。這些年頗為熱門的“大眾文化研究”,就是一個精彩的佐證。學院批評家搖身一變,成為大眾文化的熱心看客,并在這塊夾生的學術“比薩餅”上,撒滿了生硬的西方文化批評術語和艷俗的大眾時尚關鍵詞的碎屑。
媒體批評=記者批評
媒體批評的核心就是它的話語資訊性,也即它所蘊藏的新聞含量。其次才是它的“態度”和“立場”。媒體批評其實就是“新聞敘事”的一種擴展。媒體批評最初可能只是一些被寫壞了的喪失客觀性的消息報道,而后竟然演變成了對消息本身的公審。中國媒體利用其自身的記者資源,構筑了一個錯誤的批評語境,以致中國媒體批評最終等同于“記者批評”。而在一個更加健全的制度里,媒體批評主體不是記者,而是職業化的民間專欄作家,他們是真正的研究者,擁有關于某個領域的專業知識和精確的判斷力,以保證媒體批評的判斷力、公正性和預見性。
盡管中國的“記者批評”因其獨特的事件現場作業方式,而顯示出敏銳、快捷和更加感性的特征,但它總是在許多領域暴露出淺薄無知的弱點。“記者批評”的這種即時性和弱智化,使之無法深刻地參與到歷史化過程中去。其話語價值寄生于即時性的事件,本身沒有語意和話語價值的再生產能力。在事件本身的關注價值被消耗殆盡之后,話語即淪為空洞。因此,除了其中包含的某些“新聞敘事”可作為編年史材料外,媒體批評并未給這個時代留下真正有價值的文本。作為一種資訊快餐和大眾娛樂節目,它總是在被公眾消費后成為速朽的垃圾,遭到“歲月程序”的無情拋棄。時間是中國媒體批評的頭號敵人。
然而,由于中國媒體批評具有迅速再生和循環的機能,它并不擔憂資訊的速朽,恰恰相反,它以龐大的讀者市場為后盾,形成有力的輿論控制力,并在資訊消費的自由選擇中構筑著媒體話語的超級霸權。在某種意義上,批評就是一種權力的展示,而壟斷性的批評則構成了強權。媒體批評依賴這種資訊壟斷和批評威權地位,最終成了當下文化批評的“主流”。
(本文摘自該書,標題為本刊所加)
《21世紀中國文化地圖》第一卷 朱大可,張閎主編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3.11 定價: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