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準備12年,行走6年,跑遍中國56個民族,行程達17萬公里,搶救收集上萬件民間藝術精品。干這事的是一個叫管祥麟的安徽淮北男人,一個蕓蕓眾生中原本極度普通的男人。這個人現在走在大街上依然是個不能令人過目不忘的凡人,驚心動魄的是他的行為和他收集來的那萬多件民間藝術品,行為和結果的不凡卻是一個凡人創造的,一個凡人不惜將生命全部投入而創造的。
萬里長征第一步
管祥麟1959年出生,屬豬,是中國最后一批插隊落戶的知青之一,在農村呆了10個月。他們這一代人里,想要讓自己的人生發生任何改觀都注定要有更多的付出,管祥麟也不例外。人生充滿了因果關系,只是往往有的時候此因并不一定結的是那果,好比管祥麟,農村回來成為一名發電廠的鍋爐檢修工的他卻愛西洋美術,不是中國的民間藝術,渴望成為畢加索。讓他接近他的愛好的是一次工傷,管祥麟從13米高處摔成了截癱,跑到上海來治療,居然治好了。這個必須要長病假的男人停留在上海,流連在80年代初常常在公園舉辦的畫展間,然后找了同濟大學建筑系的老師學畫,又跟了名師顏文良,總之一腦袋的畢加索和抽象,很看不起中國的美術,尤其是民間的一切,覺得土覺得落后覺得粗糙,和所有80年代的青年一樣,因為剛剛開放,一切都是外面的好。
1983年5月,上海黃浦區少年宮舉辦一個展覽,展覽表現的是30年代的一個叫潘德民的人通過騎自行車周游世界洗卻“東亞病夫”恥辱稱號的壯舉,管祥麟參觀了這個展覽,正巧他在治療恢復期也需要騎車,是一種功能恢復性的鍛煉,所以他就決定騎車出去走走,既鍛煉了,又能出門去采風和寫生,真的就是這么簡單的想法,一切還是奔著成為個西洋畫家,就這么和一個同學在1983年8月28號上路了,熱情得就像那個年代。
跑到杭州在群眾藝術館遇見副館長,告訴他劉海粟華君武等一群大家呼吁搶救中國民間美術,中國文化部委托中國美術館要成立一個中國民間美術博物館。副館長勸管祥麟畫家太多了,還是別走這獨木橋了,去搶救民間美術吧,缺人哪。管祥麟揣著副館長給他的籌備博物館的文件副本接著上路,去找民間美術,但心里是不情愿的,“那是老土”。他一邊往農村走的時候一邊在心里說。
走到浙江臨海,在大街上看見個老頭在做白木雕,用個木匠用的鑿子在白木頭上劃拉幾下,就劃拉出一幅幅畫來,釣魚、飛機……是做給孩子當玩具的。就這幾寸的白木雕比懷里的文件分量重多了,管祥麟用“震撼”兩個字來形容他當時的感覺,因為他覺得眼前這不認識字的老漢鑿子下的線條并不比畢加索差。從這一刻起,管祥麟真正心甘情愿地邁出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不是為了文件,而是為了自己的內心。
在生死的臨界
管祥麟的這和民間藝術生死相連的18年如果完全要靠文字來表達是非常困難的,那需要宏篇巨制,因為那是一個人的人生,甚至連管祥麟自己都覺得是很難表達清楚的。因此我請他回憶一下在那行走的6年里的生死之交,本以為人生的驚悚莫過于生與死的臨界了,但不料管祥麟瞇了半天眼睛,搖頭說那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很多都已然模糊,幾乎每時每刻都有把他永遠留在當地的可能。但我還是追問到了,因為我必須要聽他說一說這生死之交,否則無從來對他的行為的鍥而不舍和最后結果的輝煌有一個充滿分量的感性認識。

1986年正當管祥麟騎著他的自行車已經完全沉浸在民間藝術里,并且已經遠走到青海的時候,死神在那里給了他繼工傷以后的第二次考驗。那次他推著自行車和沉重的行李在青海翻一座單程就有五六十公里的山。從早晨天不亮開始爬,經歷了無數次的動搖,疲勞和隨時可能從山上滾下去的危險都讓他起過無數次退卻的念頭,就這樣才爬到了山頂。接著開始按照慣性下山,在一個急轉彎的時候,一輛急速的卡車和管祥麟重疊,管祥麟飛了出去,最后的記憶是那輛卡車是藍色的。頭破血流,胸腔都出血了,管祥麟的一只腳已經跨進了鬼門關,是一位坐著公路局的車的平安縣廣播站的記者救了他,死神再次撒開了手。管祥麟之所以對這次經歷記憶猶新是因為它讓他被迫放棄了繼續行走和民間藝術融合的可能,除了留給他一個頭上的疤痕和一段長達12年的準備期以及一堆親戚朋友資助的清單。唯一的好處是他回到發電廠不再是一個工人了,而進了圖書館,有了12年進行積累的可能。
在1998年至2001年,生和死的糾葛一直沒有遠離管祥麟,讓他時時處在生與死的激烈爭奪中。在江西上饒至鷹潭路段,他親歷了有生以來罕見的洪災場面,而他和他的“切諾基”也幾乎遭遇不測。當時他目睹公路兩側的民房已在大水中忽隱忽現,而公路的低洼處已被洪水覆蓋。車后剛剛還是好端端的路面,此時已不見蹤影,管祥麟預感到眼前可能發生的一切,于是便不顧一切地涉水開動,車廂內也灌進了半米雨水。在深水中人和水比賽著速度,求生的強大意志讓管祥麟爬上一段上坡路,回頭看時,所經地段全是汪洋。在少數民族地區,他被毒蛇銀環蛇咬傷,自己動手用美工刀將腿上的肉割下;征得政府同意去觀看少數民族的葬禮,卻無法被土著接受和原諒。被五花大綁,準備扔入火堆生祭死者,就在離火堆一步之遙時,才被趕來的鄉長解救。在西藏遭遇山體滑坡,一個人在海拔4500米的荒山野嶺夜宿等待救援,幾次瀕臨絕望……所有死神可能用的手段管祥麟幾乎無一逃脫,從天災到人禍,但是管祥麟笑到了最后,也許是老天感佩于他對民間藝術的苦心孤詣而多加眷顧,讓管祥麟歷經艱險終成正果,惟其如此,一切才顯出來之不易的珍貴和崇高。
血、命和心換來的輝煌
萬多件民間藝術精品是管祥麟用血、命和心換來的,因此除了本身極高的藝術價值,還具備了高昂的附加值,因此件件都是無價之寶。管祥麟印象最深的首先是臨海的白木雕,因為是它幫助他敲開了民間藝術之門。后來管祥麟專門找到了老漢的家,已然半癱的老漢告訴他會做白木雕的就剩下他一個了,然后老漢將一套工具送給了他,如今老漢早已作古,從此那可以媲美于畢加索的白木雕在中國絕世,僅剩一套工具在管祥麟處無聲訴說當年的巧奪天工,直至完全占據管祥麟的心靈。
在貴州一個不通公路的苗寨,管祥麟發現了一套苗王的服飾,在蠶絲上刺繡而成,美倫美奐。這套服飾傳在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手里,無論管祥麟怎么說,老人都不愿意割舍,管祥麟無奈,只能離去。走出這個寨子需要七八個小時,管祥麟已經走了一半,卻還是舍不得,又掉頭回去,又和老人磨了兩天,這才終于把老人感動了。等管祥麟帶著這件寶貝到了貴陽,一個朋友正受外國友人之托在尋找這寶貝,據說外國友人曾經指著貴州博物館的苗王服飾圖說只要找到不惜任何代價。朋友看見管祥麟手里的寶貝,當即開價一萬美元,但是嚴重缺錢的管祥麟拒絕了,因為金錢是無法衡量這件珍品的,它還包含了那八十多歲老人的信任。

在廣東的一個瑤族寨子,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有一件萬分精美的嫁衣,那件嫁衣是在她14歲的時候親手為自己制作的,當時她愛上了一個青年,一心想做出最精美的嫁衣然后嫁給他。但由于父母包辦將她嫁與他人,她沒有穿上這件傾注了全部的愛情和憧憬的嫁衣,而將它深深壓在箱底,一壓就是五十多年。管祥麟上門懇求,老婦不允,那是她青春最美好的回憶。管祥麟在不舍和不忍間矛盾,就在準備撤離的前一天,老婦讓孫女將管祥麟找去,從箱底拿出那件依然華麗無比的嫁衣送給管祥麟,唯一的條件是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上這件嫁衣請管祥麟給她拍張照。
1983年管祥麟就想找西北的窯洞皮影,一種在窯洞里表演的袖珍皮影,非常精美。1985年為了這套皮影,管祥麟專程前往甘肅,還是沒有找到。直到2001年管祥麟才在甘肅環縣的一個窮鄉僻壤,找到了全中國唯一一套皮影,擁有這套皮影的主人已經窮困潦倒到只剩下了一條被子,生路都快斷絕了。
1萬余件民族民間藝術珍品,7萬余幅民俗照片,6000余分鐘民俗音像片,180余萬字考察筆記,大量的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民族藝術精華在管祥麟處得到了永恒。
沒有悲壯只有壯麗
在見到管祥麟之前,我按照余純順的格式去想像管祥麟,但一切出人意料。管祥麟整潔白凈,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甚至還有點靦腆,完全沒有絲毫孤身行走17萬公里的滄桑,更沒有余純順似的“狂野”。這是一個有了修煉的男人,激情藏在內心而非張揚于外。當我向他追問苦難的時候,他用了一句俗語來形容他對苦難的感覺:“男不記苦。”“活著就好,一切苦難都是方式決定的。” 管祥麟說。他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所以坦然面對這種方式所附帶的苦難,“因為這是我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所以一切都是樂趣。” 管祥麟說此生沒有一件事情在他的心里能超過去尋找搶救和征集民間藝術,因為當年成為畢加索的夢想早已被成立私人的中國民間藝術博物館取代。在17萬公里中的每一個腳印,一萬多件藝術品中的每一件,在全國56個民族遇見的每一個善良的同胞,都讓管祥麟覺得自己是“最幸福和最快樂的”,因為他這一生能夠為民間藝術——這個自己最大的愛而存在。因為這種愛的存在,讓管祥麟無論是在西藏的無人區還是在西北的荒漠中,都義無返顧勇往直前,也讓管祥麟在56個民族中不僅找到了珍貴的民間藝術,更找到了同胞間無比高尚的情誼。在一個少數民族村寨,當管祥麟要離開的時候,全村每個姑娘自動捐贈5角錢,為管祥麟打造了一只保佑平安的銀戒指,這一切都讓管祥麟覺得“這一生值得了”。

管祥麟為他尋找征集搶救民間藝術的行為付出了七十多萬元人民幣,這筆巨款的來源是全家人最大限度的節衣縮食,是直至今天還沒有完全還清的借貸,但管祥麟不愿意出賣任何一件征集品。他為的不是錢,而是一種信念,就好比在他準備了12年后依然義無返顧地在家人的眼淚里再次起程,他能給家人的只有思念和在無人區時向妻子謊稱“后面跟著個車隊”這樣的“善意謊言”。“不是我想怎么樣,而是博大的民間藝術在誘惑我召喚我,讓我身不由己,不能自已。” 管祥麟如此形容他的動力,“另外還有責任,也許我的力量微小,但總比沒有人去做要好。”
出走在中華大地已經不希奇,曾經的余純順似乎使之達到了一種極致。但是其實管祥麟和其余所有的出走包括余純順在內有著本質的區別。別人是在向自我挑戰,即使成功了也是在提高自我,那也許悲壯但未免狹隘。而管祥麟不是為了自我,而是為了后人,為了民族,為了藝術。所以他沒有悲壯只有壯麗,沒有痛苦只有快樂,沒有瘋狂只有激情。他用他的人他的行為在為民間藝術奔波的時候同時創造了另一種民間藝術——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生活,那是不惜將生命融入其中的。截止發稿,有消息說正有企業打算幫助管祥麟成立他的民間藝術博物館。但愿這一切是真的,如此才是真正圓滿的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