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鈴 遲子建
張鈴:您從21歲開始發表作品,將近20年了,可否談談您的創作經驗?
遲子建:每個階段都不一樣,寫作應該是善變的,生活和藝術是相輔相成的,創作和人生是密切相關的,生活有時會鬧地震,動蕩起伏,它會使藝術的滄桑感更加的增強。沒人喜歡生活的創痛,但不可否認的是,生活的磨難,對藝術卻是一種意外的關照。
我覺得經驗是理性的,而生活卻是感性的,很瑣碎,一天到晚,所有的細節構成溫暖的生命支流,它推動著我們朝前走下去。對于生活,我抱著隨緣的態度,而對創作,我會努力地去追尋它。所以我不敢妄談創作經驗,因為還沒有到達理想的深度和高度。而且任何經驗都只對自己發生作用,不見得可以激勵別人。
不久前,我讀了楊絳先生的《我們仨》,楊絳先生真的是很寬大的一個人,她的丈夫和女兒都先她而走,可讀她的文章的時候,你卻覺得溫馨,仍舊感覺錢先生和錢瑗是活在她身邊的,那種蒼涼的溫暖真的是渾和大氣,我想只有他們才可以談經驗。
張鈴:有很多人,將您和蕭紅進行比較,您自己覺得可比性如何?
遲子建:將我和蕭紅放在一起比較,大約因為我們同生于一片黑土地上,我們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帶著一股凜冽的寒風。蕭紅出生在呼蘭河,我出生在漠河,她童年受過創傷,喜歡流連于菜園的風景,我也一樣;不過我們描述的風景和這風景所透出的精神氣息并不一樣。蕭紅就是蕭紅,她的人生和創作都無人可以比擬和替代,而我就是我。
張鈴:有沒有覺得您的文字從敘述和美的角度上更趨向于沈從文?
遲子建:我比較喜歡沈從文,沈從文對湘西那片土地是血濃于水的熱愛,而我寫我故鄉的土地也有這種熱愛。這種熱愛不是唱贊歌,相反它是由眾多的挽歌構成的。
張鈴:您的作品,觸目為東北的黑土地,原始森林,您對大自然的感情似乎特別深厚?
遲子建:只要在城市呆久了,我就會心煩意亂,一定要回到山清水秀的地方,雙眼看到自然的景觀,我就會馬上安靜下來。
我常常覺得,一些民族宗教的產生,肯定來源于大自然的某種啟示。比如鄂倫春族就相信萬物有靈。我覺得大自然就是一種宗教,從一棵樹,一朵花,一塊石頭上,我們就會自然而然產生一種天然的敬畏。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童年時候種的一棵小樹,現在正茁壯成長,如果沒什么意外,大興安嶺的樹是可以長到二百年左右甚至更久的,那個時候,我們一定已煙消云散了,可樹木還在,還在用我們所不知道的語言與這世界做著交流。其實我們人類被文明擠壓得越來越麻木和無知了,所以我渴望著從大自然中獲得勇氣和希望,它對我和我作品的滋養注定是永恒的。
張鈴:您的作品里四處都是美,即便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您也會賦予他(她)動人之處,您對人性的期望很高?
遲子建:是,很高,我要把一個丑惡的人身上那唯一的人性美挖掘出來,這種美更接近于宗教核Jb的東西。我很喜歡雨果的《悲慘世界》,就是因為他把人性中的美闡述得非常透徹。一個惡人向善,不是靠著經文教條,而是生活中的那一股股的暖流。在我看來,最細的暖流持之以恒地敲擊一座最巍峨的冰山,它也會被融化的。
張鈴:怎么想起在《越過云層的晴朗》里以一條狗作視角?
遲子建:我在這個小說里,寫的是一條狗眼里的文革世界。早先,看到一個關于動物的資料,說是狗眼里只有黑白兩色,因為它的視錐神經只能分辨這兩種顏色。當時我很驚奇,聯想到在這世界上,我們看到的所謂豐富多彩的顏色,是不是生活的一種幻象呢?而單純的黑白色卻是這個世界的全部。人類的滄桑變化,在狗眼里,一定明凈而又洗練,于是我就用一條狗做敘述者,寫了狗眼里的人生,這是非常風趣而又非常沉重的。
張鈴:您作品中的很多事物,非常親切,好似生活中就有這樣的原形,您如何看待藝術中的真實與虛構?
遲于建:藝術家如果只靠生活中的真實去創作,那藝術家也就不能叫藝術家了,而且,藝術家應該是特別善于虛構的人,但藝術的虛構,又都有真實的一面,而真實的程度,取決于藝術家加工生活的本領。
張鈴: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是抗拒現代文明的?
遲子建:沒有,我不抗拒現代文明,文明的進程也是無法抗拒的,只是我有我的追求,我的審美感,我不會隨波逐流。另外我還有個疑問,現代文明僅僅是指城市嗎?現代文明的符號是網絡、噴氣式飛機、咖啡店、三角多角戀愛、娛樂節目中的港臺腔和高爾夫球嗎?
張鈴:您怎么看待“美女作家”這個說法?
遲子建:作家是靠文字說話的,白紙黑字,明眼人一望便知。但也不可否認的是,這世界也有不少瞎子,看不懂文字,對這樣的人來說,閱讀照片當然比閱讀作品要省力得多。
張鈴:很多人,為了迎合讀者,寫很粗俗污穢的事情,您怎么看待“下半身”寫作?
遲子建:這個社會是浮躁的,喧囂的,泛出這種泡沫是很正常的。但我想泡沫就是泡沫,它會一閃即逝。我們畢竟還有很優秀的女作家可茲驕傲,比如王安憶,她作為一個作家所具備的全面素質和精神的深度,都讓我們對她肅然起敬。
張鈴:您認為什么樣的作品才能稱之為好作品?
遲子建:比較難講,但我現在覺得好作品應當深沉凝練,不矯揉造作。寫苦難,能把苦難化做涓涓細流;寫快樂,能把快樂處理成淡淡的挽歌。總之,好作品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精神氣息。
張鈴:您怎么看待如今的長篇小說熱?
遲子建:當代文壇的熱鬧,基本上是長篇小說的熱鬧,很多的浮躁,都來源于長篇小說。一些作家和他(她)的長篇小說,靠著研討會,一夜走紅。我覺得很多的研討會都是功利的,不純潔的。批評家在拿了紅包后喪失了立場,說些令人肉麻的吹捧的話,這其實也是文壇的一種腐敗現象。一些真正有質量的長篇小說,由于沒有研討會的背景,無形中就被忽略了,這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情。而且現在的批評家大約被形形色色的“利益”稿件所驅使,也沒時間去挖掘這些優秀的作品,比如方方的《烏泥湖年譜》就不錯,可是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它了呢?當然,我相信會有更好的文學批評時代的到來。但為什么我們在這樣一個時代下,不做清醒者,反而要隨波逐流呢?
張鈴:您怎么看待“女性主義”?
遲子建:我不喜歡我們現在所談論的女性主義,她們談的大都是知識婦女眼中的女權,而不是中國大多數的女人的命運,所以比較狹隘。而且我覺得什么事情一跟“主義”沾邊,就變了味了。
張鈴:您喜歡看足球,為什么?
遲子建:寫作累了,在周末看一場足球賽,覺得特別放松。那綠色的草坪,奔跑的球員,以及足球的瞬息萬變,都令我著迷。足球這東西,往往到了最后一分鐘還會出現戲劇化的結局,這是我生活中特別缺的,所以很喜歡。
張鈴:您仍舊是用最原始的筆墨寫作?
遲子建:先用手寫,再用電腦謄一遍。我這人笨,不習慣對著機器寫作。
張鈴:可否問一個很私人的問題,您愛人因車禍離您而去了,這是一場意外之災,您現在好些了嗎?
遲子建:他的離去對我的創傷是永久的。不過,我仍有最溫馨的生活片段值得永遠回味和珍藏。有了這一切,我沒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了。感謝文學,在這場災難中,它是醫治我的良藥。我也感謝生活中所有的幸福和痛苦的時光。謝謝關心我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