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莉
他曾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教條主義者,“上山下鄉”的實踐將他全面洗腦;他曾經是一個鐵肩擔道義的記者,追蹤報道的結果是水花不復;現在他欲傾其一生于潛規則的探求之中。
如果沒有《炎黃春秋》執行主編的職務,吳思儼然是一位現代隱者,躲在北京成千上萬的居所中,“管它春夏與秋冬”。當年在人民大學學習中文時,蘇東坡曾是他推崇備至的榜樣,活了半輩子,今天的吳思,有了想像中蘇東坡的模樣:除了文字,就是思想。
在古代,吳思這間僅三十多平米的小屋外或許會掛上一塊匾,上書某某居或某某閣。這間小屋倒干脆,角落里最后一間,連門牌號碼都是虛的。正是在這方寸之地,他寫下了兩年前一石驚濤的《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以及剛剛出版不久,同《潛規則》一脈相承的《血酬定律:中國歷史中的生存游戲》。
羨仙不如羨我
文如其人的說法越來越不可靠,吳思本人遠沒有他的書那么“深沉”,起碼第一眼可以下這個判斷。吳思的文字耐讀而且很好讀,這一點,得益于11年記者生涯的歷練,吳思本人也很是自詡。只是那些力透紙背的思想常常令人寒噤,難以下咽,堵在心上。
如果說《潛規則》是揭露歷史中的某種真實,新書《血酬定律》中詳細羅列和計算的一筆筆生命和生存資源的交換,比魯迅的“吃人”更叫人冷。讀史,只為了從歷史中尋找怎么吃人的證據,并將證據一一整理,再告之天下,這個過程多少會讓一個外人好奇:吳思自己的心到底是冷還是熱?苦還是喜?或者干脆麻木,只把悲喜留給文字?還或者,這樣一個讀史的人必定處處透著城府與陳腐,那么多讀史的人,怎么就他讀出了殺機和潛流?
吳思說話聲音低緩,外表斯文,一看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采訪結束也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吳思一定要請我們吃飯。拗不過,一起去他家樓下吃了一頓豐盛的酸菜魚米線——吳思推薦的。12塊錢,超大一碗。吳思愛流汗,一頓飯下來滿頭滿臉都是汗珠。他的面前,一個空碗,一堆小魚刺,連湯都被喝了個精光。才40多歲的人提前活成了一個孩子:安詳、純粹。
吳思的家是一個單身漢的家。房間小,很亂。進門是書,桌子上是書,床上還是書。特制的兩個大書架一直從門口延伸到臥室。除了歷史,文學、生物、天文、地理無奇不有。他好像并不著急看完,很多本都是沒翻幾頁就被放在床腳邊。
同居所相比,他的生活反倒很規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一句名言套在吳思身上就是:“我不在家,就在回家的路上。”吳思沒有手機,因為他要么在雜志社,要么在家。
這種規律在北京,多少透著不可思議,除了他從1996年開始用的電腦、微波爐和不常開的電視,現代化之于吳思幾乎是零。吳思在小屋里的絕大多數時間,不是看書,就是記筆記。有時候躺在床上,利用換姿勢的機會看一眼時間,“呦,已經那么晚了!”他不抽煙,不喝酒,“現在吃飯恨不能天天吃素。不是節約,喜歡吃。”
這種清心寡欲的生活,吳思的形容是:生趣盎然。“我覺得自己很樂呵,我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活得挺樂呵的,還挺羨慕。”
一個尋根的人
如同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根,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根。
吳思的身上同樣存在上世紀50年代生人的烙印。跟父母下過五七干校,對馬列主義深信不疑。曾經,他習慣板著面孔訓人,堅信書上說的都是真理。從小到大,學生干部一路當來,他是同學口中的“阿呆”、“書呆子”。“教條主義”嚴重到不管是要求自己還是訓斥別人,用的都是書本上的話。“也就是字話,書本上的話。老鄉總說我,‘你別跟我說字話。”當年下鄉插隊,“哭!再哭吳思就來了”成了公社的老鄉用來嚇唬孩子的利器。
現在說這些,吳思只是笑。
吳思去了今天北京昌平地區的黑山寨公社兩年半,尚未入黨,即被內定為大隊黨支部書記的他發現:“在土地上,原來十惡不赦的地主是最好好干活,也是最為老實的,而最懶最貪的反而是貧下中農這些階級兄弟。”思想如同電腦被格式化,全盤皆換。
大寨的失敗讓他耿耿于懷。所以,吳思的第一本書寫的是《陳永貴》。吳思認為寫《潛規則》、《血酬定律》實際是解決同屬一脈的問題,看清過去、現在和未來。
吳思是一個概念高手,這點令眾多寫手望洋興嘆。但從對“潛規則”有意識到概念的真正產生,吳思用了近十七年。
在如今的吳思身上,看不到一點傲氣和驕縱。但當年的吳思確實有自視甚高的理由。到報社一年即以一篇《化肥追蹤記》獲得全國好新聞獎。
當年,之所以寫作《化肥追蹤記》,正是因為那個叫責任感的東西。吳思笑說當年的自己擁有類似唐·吉訶德的激情。聽說農民買不到化肥,一向沉穩的吳思跟領導請示了好幾次,開始從上到下,追查化肥的去向。“當時覺得自己一下去,農民的問題就會解決的。”
正是這篇報道成了他日后研究“潛規則”的導火索。吳思在調查中發現,農民之所以買不到化肥,是因為在中間過程中化肥即被各級官員批條子批出去了。吳思在第二篇文章中用了“內部章程”的標題,初顯潛規則的影子。
第一篇報道之后,起了水花,有關部門聯合發文,組成一個聯合調查組追蹤這件事,吳思是調查組成員之一。待水花平靜,再下鄉的吳思看到的仍然是調查前的模樣,一切照舊,好像文章沒有寫過,調查組沒來過,甚至沒人揭發過。
吳思說自己之所以喜歡讀史,因為:“同現實中的事相比,歷史盡管你讀得驚心動魄,淚流滿面,但不會動氣。而現實動氣還不行,都是無奈。”正是這種無奈讓上山下鄉經過了一次思想洗禮的吳思終于看到了問題的根本:原來的路不通。
1993年,吳思離開《農民日報》去《僑》雜志,1996年《僑》被停刊,吳思徹底失業。充裕的個人時間,隨著對《明史》的閱讀,原本積在心頭的諸多想法變得越來越明晰。看著鍵盤上逐個敲出的概念:內部章程、灰色規則、潛規則,吳思終于找到了表達的出口。
而這個出口,不僅是吳思一個人的出口,更是一代人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