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亞菲
2003年12月29日,新年在即,安徽省前副省長王懷忠被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為死刑。其受賄517.1萬元、480.58萬元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兩項罪名皆成立。
王懷忠表情依舊平靜,還向于新律師說了聲“謝謝”,等待宣判的十多天,他似乎對這一結局有所預感。
12月11日,濟南開庭公審王懷忠案。出人意料的是,初上法庭的王懷忠顯得十分鎮定。面對三名公訴人和近兩百名旁聽者,他侃侃而談,否認了公訴方的全部指控。
總結陳詞時,王懷忠表白:“歷史將證明我這是最大的冤案。”
“我都沒想到他會表現得如此冷靜。”王懷忠的辯護律師于新頗為感慨,“簡直比正常人還正常。”
但紀檢、檢察機關兩年來收集的證據太豐富、確鑿了。事實上,在等待宣判的時間里,某種不祥的預感開始讓王懷忠惴惴不安。他通過看守所干部給于新打電話,要求會見,表示“還有很多話要說”。
“該說的在法庭上都說了,宣判結果前,再說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于新和王懷忠的另一名代理律師王亞林早就估計到,等待王懷忠的不會是一個好結果。“原因有二:一是牽涉數額巨大,二則認罪態度不好,一旦認定,死罪難逃。”
但這并不表明兩位律師就作了一次失敗的辯護。
“律師對委托人負責,也要基于事實之上,從適用法律和政策等方面為被告人爭取有利的辯護。”王亞林說,王懷忠這個案子,大量事實都很清楚,為他辯護,更多是一種法治框架下的意義。“也就是說,在法治社會,無論是貪官還是殺人犯,都有說話和申辯的權利。”
為貪官辯護
在安徽,處級以上干部職務犯罪,幾乎都會請王亞林當辯護律師。他辦的貪污賄賂案,大大小小難以計數。
正是有了這段經歷,王懷忠案發后,才指名要王亞林為他辯護。
王亞林在北京SARS最嚴重的時期,到秦城監獄會見王懷忠,“一是有必要與委托人見面,二是核實案情”。
他清楚記得,出現在接待室的王懷忠看起來精神狀態和身體都很不錯,并非安徽流傳的那樣,說王已經“急白了頭發”,甚至成了“植物人”。
“情緒很正常,思維也很清晰。”王懷忠是王亞林代理的職別最高的官員。他說,與很多其他痛哭流涕的貪官相比,王最大的不同,就是對指控的罪行一概不認。
于新在第一次會見王懷忠時,也感受到了他的“強硬”。
穿咖啡色短袖T恤,分頭,頭發梳得很整齊,沒帶手銬,一手拿一副老花鏡,一手拎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厚厚的材料,還有一本書——關于刑法、訴訟法方面的文件匯編。“看起來很樸實”,這是于新對王懷忠的第一印象。
以后于新每次見王懷忠,他都帶著那本法律匯編。
他們開始一筆筆核對檢察院《審查起訴意見書》中的內容。11筆涉嫌受賄情節,王懷忠都予以否認。
“對每一筆,王懷忠很認真地解釋,為什么他沒有收受那些賄賂。”于新說,第一次與王懷忠打交道,總的一個感覺:王試圖在說服他。
始終不懺悔
你認為王懷忠是貪官嗎?
作為王的辯護律師,王亞林和于新經常聽到這樣的發問。
“其實律師接觸被告方前,要像一張白紙一樣。”于新解釋,按照無罪推定原則,律師不能帶任何一點看法,只有在調查了解過后,才能作出有罪無罪的判斷。
王亞林說,按理說律師應該相信委托人,然而由于當事人是利害關系人,基于自己的利害考慮,對律師也不一定都說實話。因此,盡管是王懷忠的辯護律師,與其見面,每回都有一次小小的博弈。
于新和王懷忠第一次見面,就有過一次交鋒。
“說句辯護律師不該說的話,他給我一個很不好的感覺:合理的解釋少,狡辯的成分多。”于新說。
這次會見,王懷忠提出一個要求,要律師調查檢察機關對他進行的“刑訊逼供”。
剛剛“雙規”時,王懷忠向紀檢干部下跪,認罪求饒的舉動,在阜陽市廣為傳播。王懷忠說,那都是“刑訊逼供”所致。
“我問他檢察機關怎么刑訊逼供的,他說他們一連審查了他五十多天。我問是不讓你睡覺嗎?他說也讓睡,就是睡得晚,因為受審坐得太久,關節都腫了。”
律師當即讓王懷忠脫掉襪子,查驗他的膝關節。“也許是時間久了,看不出來有腫大的跡象;身體其他部位也沒有刑訊逼供的傷痕。”
“刑訊逼供”的話題告一段落,王懷忠又拿出準備好的一份檢舉揭發材料,“要戴罪立功”。
于新跟他說:“老王,你不是說自己沒有罪嗎?怎么又要戴罪立功?”王懷忠說:“萬一我被誣陷判了罪,這個也好減輕點處罰啊。”
已經收到中院起訴通知的王懷忠這次顯得有些激動。他找出起訴書上三處“特別”之處:一是受賄金額特別巨大,二是造成國家資產損失特別嚴重,三是情節特別惡劣,很沮喪地說:“完了,這是要殺我了。”
于律師安慰他,這么寫不等于要判死刑,不管怎么量刑,情節怎么樣,我們對事實負責,還得談每一筆的事實。
然而這次跟上幾次會面一樣,王懷忠沒有在事實部分補充更新的證據,也沒有就案情本身有新的說法。兩位律師給他交代了開庭時的一些安排和注意事項,而他則給律師列了一個長長的名單,說希望這些人都去出庭。
“有老家亳州、阜陽、合肥的一部分人,還有山東各界的朋友,委托我代為轉達。其中親屬較多,有一些是部下。我想他可能是想讓這些人看看,他還是清白的。”于律師說。
律師也認定王懷忠有罪,與檢察機關的區別,是適用法律和量刑問題。
所以,當王懷忠在庭上申辯自己無罪和冤屈時,就像在唱一場獨角戲。
律師的感慨
每次會見結束,王懷忠必抱拳相送,顯出幾分“江湖氣”。
王始終堅持己見,在法庭上也沒表示過一點悔意。
“公訴中把他比作弄權的曹操,我也覺得這兩人有相似的地方。”王律師說。
從公社記工員一步步爬到副部級的王懷忠,在兩位律師眼里,確實有過人之處。“天分好,悟性很高”,是他們對王懷忠共同的評價。
“我吃驚于他對法律的熟稔。”王亞林一次和于新會見王懷忠,給他解釋我國的無罪推定原則,不料他當即插話,說這個原則源于《人權宣言》和意大利憲法。
“他甚至對犯罪學之父貝卡利亞都有了解,這是專業人士才能說得清楚的。”而在王懷忠的履歷表里,只有初中文憑。
王懷忠的自我感覺一向比較良好。一次他對于新說,你給我辯護,雖然賺不了什么錢,但可以因此出一下名。還說,如果被判刑,希望可以在秦城監獄終老,因為那里“有單間住”。于新評價,王自始至終對形勢的判斷都太樂觀。
從2001年4月到2003年12月底一審結束,王懷忠的案子跨越近三年,耗費人力物力無數,還牽出大大小小一批貪官。
“反腐敗的成本巨大。”屢辦大案要案的王亞林深有感觸,“要降低成本,行之有效地反腐的話,必須真正從制度上去建立和完善。比如對民憤最大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我們就應該要求干部如實申報財產,而不僅僅是收入。不如實申報,就科以刑罰,這在中國現行制度下,有非常積極的作用。”
為貪官辯護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庭審結束,于新就病了一場。他說,刑事辯護難,為貪官辯護更難,“弄不好就很被動,社會壓力很大,顧忌的事比一般案子多得多。”
王亞林這方面感觸最深的,就是社會對辯護律師的不理解。“好些人問我,你們怎么幫著貪官說話?怎么跟檢察機關的看法完全相反?”“實際上,制度設計就是這樣。”他說,檢察機關代表國家和多數人利益,律師則為被告人作有利的辯解和辯護,控辯雙方角度不一樣,所以思考問題的方法不一樣,就可能會有不同的結論。
“雙方的辯論才有利于法院的平衡,兼聽則明。”王亞林說,在一個法治國家,社會應該接受律師為被告人辯護,但中國公眾在這方面的認識還有差距。
濟南,陰冷的冬天,歷時數年的王懷忠受賄案暫時畫下一個句號,然而塵埃尚未落定,二審時他還有辯解自救的機會。正如律師們所說,盡管處死貪官看起來似乎“大快人心”,但在法治框架下,一切都還得按照法律程序,一步一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