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水之門

瞿明剛

定海位于浙江東海海域，舟山群島中西部，共有128個大小島嶼、120個礁。

舟山群島由1339個大小島嶼組成。群島中有一個島王，一個孤懸在大海中的舟山島，當地居民歷來稱之為“本島”。或云：“舟山……有山翼如，枕海之湄，以舟之所聚，故名舟山。”或曰：舟山“島形如海中之舟”。

舟山島清代也叫“定海山”。今定海城即在此島的西部陸地和海域。歷史上，唐開元二十六年置翁山縣，北宋熙寧六年置昌國縣，康熙二十七年置定海縣，1953年設立舟山專區時，將清代的“定海縣”一分為三，舟山本島的西部定海縣，即現在的定海區，也是現代舟山市的行政中心所在地。

舟山群島為天臺山脈的海上延續部分，在一萬至八千年前，由于海平面上升將山體淹沒才形成今天的島群，一個個島嶼就是一個個露出海面的山頭。舟山海域島嶼星羅棋布，同時也暗礁遍布，殺機四伏。水道就是行船必由之路，是活命之路。水門則是兩個島嶼之間可以通行船只的地方，這是一個形象化的比喻，更是一個“人性化”的指稱。試想，當一艘艘歷經風雨險境的船只終于航行在島嶼之間的避風海域時，回家游子驚魂稍定，入門為安，兩邊的島嶼就是遠行歸來的家門。

舟山海域條條水道縱橫，座座水門聳立。從寧波往北，大陸與金塘島之間是金塘水道，金塘島與冊子島之間是冊子水道，冊子島與舟山島之間則有孤茨航門與桃夭門；往東，大陸與定海南部島嶼之間是螺頭水道，螺頭水道北面小島之間更是門戶眾多，螺頭門，火燒門，蟹峙門，吉祥門，響水門……

作為舟山市行政中心的定海是一座孤懸海上的懸水之門。懸水，是舟山海域比較富于地方色彩的詞語，懸水島就是四面孤立、既無陸地連接也無陸地依靠的島嶼。定海東部和北部的群島，由東北往西南，儼然懸水之門的四個巨型臺階——嵊泗列島構成第一級和第二級臺階，衢山島則構成第三級臺階，岱山島及其東部一長串島嶼構成第四級臺階。這個長長臺階的東端是中街山列島，列島中的幾個住人島嶼被人們稱為東極鎮。美麗的東極是東海的極地，中國東海最東的鄉鎮級住人島嶼。再往東，以普通客輪的航速航行大約兩個小時左右就走出國門到公海了。

門的最初含義是家園，外部世界與內部家園的交界點就是門戶。在20世紀70年代，舟山本島定海區的白泉、馬岙相繼出土了大量新石器時代的石器、陶器和炭化稻谷遺存物,證明了遠在七千年前，人類就已經在舟山生息繁衍。出土文物的造型特征與河姆渡、良渚文化的同一性及舟山相繼發現的夏商周文物的延續性而言，先民理應是泛海而至。千百年來大自然的海浸與海退不知無情浸泡過多少家園,誰能肯定，在七千年之前是否還有更多的更古老的家園浸泡在現在的大海底部呢？成百上千的海上島嶼變成可以居留的家園，門的命名就出現了。定海是舟山群島最早成為家園的地方,應該是有考古依據的。定海，立定海中之地，鎮定東海之山。雖然歷來就是風雨飄搖，歷盡滄桑，但是，畢竟是古中國人的海上家園。

舟山，這個春秋戰國時被叫做“甬東”的海域與海島，作為越國的流放、遷民之地，海上交通航線早已開通。今天，作為地處中國海岸線中心的定海，屬南北海運和遠東國際航線的要沖，中國內陸與世界主要港口通航最便捷的起航點之一。

門也叫門戶，戶者，護衛也，門也意味著守護。海上戰事興起，雖戰爭的目的是通向大陸，但是要通往大陸，舟山，尤其是定海，是必經之地，必過之門，也就成為必爭之地，必守之地。“分屯里堡三軍肅，斗艦云旗五色輕”，“黃頭紡百隊，白羽揚千旗”，就是對歷史上舟山海域戰船云集的描繪。在歷史煙云中聯翩而至的有座船、鳥船、廣船、唬船、哨船、鷹船、鴛鴦船、子母船、聯環船、車輪舸、火龍舟、赤龍舟、八槳船、沙船、兩頭船、鳥嘴船、蜈蚣船、長龍船、龍艚船、飛劃船、小快船……游弋在幾十個島嶼之間，炮聲隆隆，箭聲颼颼，殺聲雷動。

我在定海城關西部礁石海岸漫游時，見過許多古舊卻堅實而完整的石頭碉堡，只是，那當年吐出火舌或射出利箭的炮眼或箭洞已經被嚴實堵住了。

定海的西南部是戰事密集處，五十多個島嶼與古城僅一港之隔。盤峙島與五奎島有許多古戰場遺址，晉代孫恩興兵反叛，唐代袁晁部屬據此攻大陸，方國珍據此反元，明中葉倭寇據為巢穴，明末遺臣則匯集殘部堅持抗清。

鴉片戰爭打響前后，1840年6月27日《澳門新聞紙》就舟山島的重要性做了報道：

中國乃系英吉利兵丁及英國官府之新戰場。論及兵丁駐扎之處，眾人之意見不同，大抵舟山島，乃系現在兵丁駐扎之處。因見此島乃系在中國之中，鄰近之處皆系富厚省分，又與產茶葉、絲發之省分相近，即在其內地之港口，亦系其好，可為外國貿易之大市鎮……惟舟山之天氣甚好，土地肥美，而居民亦甚稠密。在此島上有定海城，即在如今亦系大貿易之處。此島之樣子，正與新奇坡(新加坡)相同，大抵比新奇坡更寬大。

此后不久，1840年7月6日定海失守，知縣姚懷祥投水盡忠。定海人民遭到槍擊搶掠。1841年初，清政府以割讓香港，賠償六百萬銀兩、開放廣州為通商口岸等屈辱的條件，從英國侵略者手中換回失陷半年多的定海。1841年2月23日，定海鎮總兵葛云飛、壽春鎮總兵王錫朋、處州鎮總兵鄭國鴻，率官兵3000，前去收復失地。英軍只得于25日撤出定海城。可是，當年9月26日，英軍又集中了29艘艦艇，4000多侵略軍，向定海城氣勢洶洶地撲來。葛云飛、王錫朋、鄭國鴻率清軍4800余人，與侵略軍浴血奮戰了整整六天六夜。三總兵同日壯烈殉國，所率將士，也血灑疆場。

在今日的竹山公園，昔日的鴉片戰爭戰場，聳立著一座“傲骨亭”，碑文寫道：“龍戰六日，城摧黑云。虎賁五千，氣壯白刃。奮袂西崦，魯陽揮返日之戈；斷頭東海，刑天作干戚之舞。”鴉片戰爭最激烈的一仗就為守護這座懸水之門。

定海是大陸敗北者逃亡或退避的后門。

據《史記》記載，距今三千年前，周穆王時的徐國國君徐偃王廣行仁義，東方幾十個諸侯國國君共尊其為盟主。周穆王令楚國出兵討伐徐偃王。徐偃王撤到舟山，在現在的定海臨城一帶筑城據守。五年后，他起兵反攻，遭到失敗，挾玉硯和弓矢在會稽投水自盡。如今，臨城當地還有許多與徐偃王有關的地名和傳說。金雞山原名金旗山，徐偃王當年在此豎立金旗，號令四方。附近有座鼓吹峰，是其鳴金擊鼓之處。今天的“陳岙”，原名“陣岙”，是其“布陣列戰處”。“比戰峰”、“磨刀橋”等地名也都與之有關。臨城金雞山與陳岙之間的城隍頭山——城灣，即當年徐偃王筑城之地。臨城原有一座徐偃王廟，已毀。

據傳說，春秋時期，敗于越王勾踐的吳王夫差也被流放到甬東，傳說他曾登上大尖峰，北眺姑蘇，未能望見，只好望洋興嘆，故稱“望洋尖”。從此，山上也就出現了“眺望角”、“夫差座”等遺跡。

宋與元、明與清的改朝換代過程中，定海都是失敗王朝最后的避難所與最后的根據地。

最為悲壯的是明朝于末日來臨之際在定海上演的一幕。“同歸大域”是南明魯王的殉難將士臣民骨灰合葬墓。接近覆滅時，南明王朝經營的東南半壁江山衰落了，最后，魯王朱以海于1649年在定海設置行營。1651年，順治八年，魯王出征長江口牽制清軍，結果反被清軍攻占了舟山。王妃、尚書、中侍郎、通政使全部殉難。定海城內文武百官、仕女學士，多殉國難，城中大火沖天，日夜燃燒不熄。幾個月后，有人將暴露的一萬八千多具尸骨集中火化，他們的骨灰埋入墓穴“同歸域”。“同歸域”位于現在的定海城北的海山公園，穴徑為3.5米，高2.7米。墓的外形是臺階式六角形石礅攢尖頂。墓垣用方整的塊石砌成，兩端的石柱上鐫刻著“英魂各遂當年志，白骨同垣萬古春”，墓碑由三塊條石筑成，橫書“同歸大域”四字。兩旁立望柱，鎮抱鼓石，望柱頭飾復瓣蓮花，上刻“水火刀兵頃刻，忠孝節義千秋”。“同歸域”的意思是，萬人同歸南明天。

被稱為“海上蘇武”的張煌言（張蒼水)扈從魯王入駐舟山，1646與1664年之間在舟山的時間共計十年以上。他的部隊一度成為清政府的心腹大患，被稱為“海上雄師”。鄭成功在臺灣病逝，魯王卒于金門后，張煌言迫于形勢，在海上遣散義軍，孤身結茅卜居在東海的一座小島上，有人考證就是舟山六橫島外的懸岙島。張煌言的《卜居》詩云：

荒洲小筑笑焚余，結構新茅再卜居。

性僻故貪鷗鷺侶，地偏猶逼虎狼墟。

寒蘆瑟瑟秋張樂，宿火熒熒夜讀書。

正憶普天方左衽，此身哪得混樵漁。

只有二三從人，孤棲東海荒島，風雨如晦，伐木結茅，宿火夜讀。不久，他被捕就義，一個王朝最后的擎天柱在蒼茫東海傾倒。

《詩經》中歌詠道：“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東海茫茫，千島巍巍，定海，是一座巍峨的懸水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