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源

在收獲季節的寒冷的半夜,
世界像一塊石頭
搖擺在天空下。
凄涼的回憶起了又落,
像被風追逐的雪花。
我已認不出
石頭上刻著的文字。
何況浮名如青苔,
歷史如地衣,
早把一切掩埋。
——休·麥克迪爾米德:《搖擺的石頭》
每一步自認合乎邏輯的奮斗,構成了全部的不合邏輯的人生;每一種看似合乎邏輯的人生,構成了全部的不合邏輯的社會。現代人清醒意識并深刻體悟到的悖謬性與荒誕感,即由此而生。
“我珍重友情,信守以誠待人的生活準則;我鄙視虛偽、不畏強暴,竭力捍衛人際交往中的人格平等。”這是我所心折的一位知名作家的話。我因為這段話而覺著與這位好作家大大靠近了一步。
有時凝視著這位好作家的照片,便常作如是之想:慈祥而智慧的面孔,就是敏感而豐富之心靈的封面;如同一眼細泉、數蓬沙蒿和幾株疏疏落落的紅柳,就是一片沙漠的插圖。
沒有智慧,就是暗夜里沒有燈盞;
沒有友情,就是孤寡者失去家園。
不論哪一行,“成功”的結構圖式從來都是金字塔形。越往上,你的受力面也便越小,而你的受風面也將越大。
假如怕風,你可就別往太陡的高坡上攀。
處在高層的人看到的是“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而處在下層的人則只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這是兩種不同的風景,也是兩種互不搭界的真實。
有一種千淘萬洗終于被淘洗出來的黃金,另有一種沖卷蕩滌終于被流沙掩埋的黃金,其成色無異而身價判然。有一些因偶然機緣成就了功名而被銘刻在凌煙閣上的英雄,另有一些因時運不濟而不得不隱姓埋名浪跡江湖的英雄,其英豪無異而聲名有別。那些終于被流沙掩埋的黃金到底仍是黃金還是被當成了流沙?那些浪跡江湖而隱姓埋名的英雄到底仍是英雄還是被誣為草寇?
都說歷史是公正的,但歷史有時也會打盹兒。
就在它打盹兒的那一瞬間,一些天才被粗暴地擠進地獄,更多的庸人則被懵懂地推上天堂。
每個人都生活在至少是兩重世界之中,一個是現實的世界,一個是語言所構筑的世界。現實的世界只有一個,而語言所構筑的世界卻可能是與現實世界或則完全重疊,或則相互交叉,或則互不搭界,甚或是完全相反的許多個。現實的世界像一次性曝光的膠卷,每經歷一處也就“定格”一處;語言的世界卻像是流淌的河水,河道不同,地勢不同,氣候與季節不同,都會表現出不同的“形態”與“走向”。現實的世界是三維的,是一條不斷延伸的“線”;語言的世界卻是多維的,是任何人都難以掙脫的“網”。創造現實世界的只是少數與你同行的親人、友人乃至仇人;創造語言世界的卻可能是具有那種“創造”之愛好的任何閑人、小人與路人。在現實的世界中,“為”與“不為”我們都有相對的主動性;而在語言的世界中,好與賴,任何人——哪怕你是手握重權的高官顯宦——都絕對是“無所作為”的。
對于領導者而言,以上這兩重世界之外,還會有一重叫做“媒體”的世界。媒體的世界就是其“公開性”而言是與語言的世界之“私秘性”絕然相反的,但就其“可變性”而言,則又與語言的世界如出一轍。倘若我們能夠把少數終于被揭出來的貪官們栽倒前后的“媒體世界”擱在一起觀賞一下,一定會是最具諷刺性和震撼力的“今古奇觀”,絕代妙文。
我們這個民族(就其主導傾向而言)曾經是儒教的信徒。面對孔圣人的訓誡(如忠孝禮義,如“三綱五常”,如仁愛與中庸),我們曾有許多現實的“畏懼”。后來我們信奉馬克思列寧主義,面對幾位鬢須茂盛的國際領袖(尤其是他們的關于“共產主義”的理論),我們也曾有另一些很是浪漫的“畏懼”。民間信奉佛教道教或是準佛教準道教,面對牛鬼蛇神、地獄輪回之學說與教義,我們也曾有一些關于來世的“畏懼”。
孔家店早在上世紀初就被砸爛了,種種主義也不再那么時興了,科學倡明的時代,地獄輪回說也不再有多少市場了。如今我們在信奉什么?
一個無所畏懼的民族和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一樣,都是一種令人生畏的存在。
近讀斯大林女兒斯維特拉娜·阿利盧耶娃早在1963年(亦即斯大林逝世10年后)所寫、并于四年后最先在美國公開發表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以及“希特勒的喉舌”戈培爾《日記》(這些東西都曾是“內部資料”,不知現在還“保密”否)。以希特勒之強暴,斯大林之精明,也難免為戈培爾和貝利亞所利用,乃至被他們所“搖控”,那么,這世界還會有什么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應該說,人類的歷史從來就是一部“莊嚴的荒誕”劇。
家族文化是封建社會遺留至今的一枚曾經堅硬無比,于今即將破碎(或是已然破碎)的果核。中國的長篇小說如曹雪芹的《紅樓夢》,如巴金的《家》,如梁斌的《紅旗譜》,如張煒的《古船》,如王蒙的《活動變人形》,如陳忠實的《白鹿原》,外國的長篇小說如俄羅斯小說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如英國小說家高爾斯華綏的《福爾塞世家》,如法國小說家馬·杜·加爾的《蒂博一家》,如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如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如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如埃及作家納吉布·馬哈福茲的《平民史詩》等,就某種意義上說,都可以認為是一種家族小說,或者說它們都承載著家族文化的某種精神因子。
但家族文化延續至今(或者說古來亦即如此),卻有著積極與消極之別,凝聚與消解之異。保安旦八鎮吊坪曹家是一個在當地很有名望的大家族。文革中他們以其特有的家族文化背景和不容置疑的凝聚力,極巧妙且極成功地掩護過本家族中一個遠房的落難知識分子(據說是一位小學教師),在長達數年的動蕩歲月中,這個大家族不計利害,不避風險,沒有一個人走漏風聲,出賣自己的同宗同族但“門頭”已經很遠了的本家,如戰爭年代善良百姓之掩護我黨地下工作者然。因此,這個家族此前和此后的人丁興旺,人才輩出(前有曹力如,后有一批各界才人)就不難理解了。而另一些我所經見的所謂“大家族”,在發展經濟的大背景下則充分暴露出了家族文化封建毒素極其濃重的惰性。為了各自一點微不足道的蠅頭小利,種種以大壓小、以強凌弱、以近排疏、以眾敵寡、反復無常、相互傾軋的勾當,直弄得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鬩墻,叔侄成仇,族人相見,分外眼紅,家族舞臺因此而變成一些人“念經作法”、人前顯擺的道場,另一些人忍辱負重、貢獻“三牲”的祭壇。如此一幫粗野不文的烏合之眾,又焉得擔負起如曹氏大家族似的可圈可點、為人稱道之重任哉?舍戶族之恒,趨勢利之變,這樣的家族其香火不旺,后繼乏人,倒也完全合乎達爾文之優勝劣汰的進化論學說。
家族若此,民族亦然。肉食者諸君敢不慎哉!
時下,老百姓最恨的莫過于貪官。貪官們搞亂的不光是正常的經濟秩序,主要的是人們的是非觀、榮辱觀,好與壞,功與過,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當這一切道德倫理與價值標準全都顛倒了過來,人活著,還有什么滋味;世界,又能有什么希望呢?
不過,細讀中國近代史,我倒要為貪官們一辯:他們至少比日本鬼子可要好多了。現如今,我們與半個世紀前豬狗一樣宰殺我們的異邦仇人都如此“親密接觸”而“不記前嫌”,貪官本非異族,又何必要把他們推向異類呢?
時間是最公正的藝術裁判。
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新奇的不再新奇,曾經平淡的不再平淡。看似荒唐的有了意味,不被看重的有了重量。剽竊者的面目逐漸清晰了,獨創者的腳步越發堅定了……
時間絕不接受任何偉人或庸人的指使與膜拜。
小時候,當一切可吃的果實、花草與根莖差不多都被我們吃光了以后,刺槐花曾救過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那一串串雪白或鵝黃色的刺槐花在碧綠的樹葉間散發著淡遠幽香,著實令人沉迷欲醉,齒頰生津。便是如今想起來,也立刻叫人神清氣爽,如在目前呢!就給這組系列散文隨筆一個《又見刺槐》的名字如何?
——嗯,不好,有“刺”。可別蜇著那些正人君子、淑女韻男們蒙著遮羞布的細嫩臉皮兒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