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揚 石菲
陳獨秀的性格是極為復雜的,復雜性格的背后有著更為復雜的原因?!蔼毿阈愿瘛毙纬傻臅r代與社會原因,前賢已有充分論述,本文不再多費筆墨,僅在其地域文化尤其是宗族文化這些他人不大注目處多說兩句。
陳獨秀產生的地域文化背景,最直白的表述是安慶陳獨秀生平陳列館的首欄標題:安慶出了個陳獨秀。然而略作深究,就不難發現安慶文化在“獨秀性格”中所產生的效應多來自于反作用力。就鄉俗而言,曾國藩曾說安慶人俗而傲,陳獨秀對此更有切膚之痛。他晚年仍念念不忘安慶鄉俗,敘說起當年他們兄弟中秀才時的情景:
“眼皮子淺”這句批評,懷寧人(按,當時安慶與懷寧同治為首府首縣,稱懷寧人亦即安慶人)自己也承認,人家倒了霉,親友鄰舍們照例總是編排得比實際倒霉要超過幾十倍。我們這一門姓陳的,在懷寧本是一個小戶人家,紳士們向來是瞧不起的,全族中到我的父親時才有一個秀才,叔父還中了舉,現在看見我們弟兄又都是青年秀才,不但另眼相看,而且造出許多神話,說我們家的祖墳是如何好風水,說城外迎江寺的寶塔是陳家祖墳前一管筆,說我出世的前夜我母親做過什么什么夢,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陳獨秀《實庵自傳》)
其實早在1904年辦《安徽俗話報》時,陳獨秀就有專文批判安慶諸如不合乎情理的婚姻規矩、專喜歡燒香敬菩薩、愚昧的婦女裝扮等惡俗,廣而言之“中國希奇古怪的壞風俗實在多的很”,“頂有關系國家強弱的”。他說經他分析批判后,“不說全改了,就是能改去一半,那怕把我的嘴說歪了,手寫斷了,我都是心服情愿的”。(陳獨秀《惡俗篇》,《安徽俗話報》1904年5月15日)其用心良苦,天人共鑒。他正是痛感家鄉的閉塞,民眾愚昧,“皖南皖北老山里頭,離上海又遠,各種報紙都看不著。別說是做生意的,做手藝的,就是頂刮刮讀書的秀才也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坐在家里沒有報看,好像睡在鼓里一般,他鄉外府出了倒下天來的事體,也是不能夠知道的”。因而不辭勞苦辦起《安徽俗話報》,“用頂淺俗的話說,告訴我們安徽人,教大家好通達學問,明白時事”。陳獨秀正是在反思安慶惡俗之后,毅然走出閉塞的安慶。他1904年6月說:
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讀書的時候,天天只知道吃飯睡覺。就是發憤有為,也不過是念念文章,想騙幾層功名,光耀門楣罷了。那知道國家是什么東西,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到了甲午年,才聽見人說有個什么日本國,把我們打敗了。到了庚子年,又有什么英國、俄國、法國、德國、意國、美國、奧國、日本八國的聯合軍,把中國打敗了。此時我才曉得,世界上的人原來是分做一國一國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們中國也是世界萬國中之一國,我也是中國之一人。一國的盛衰榮辱,全國的人都是一樣的消受,我一個人如何能逃脫得出呢。我想到這里,不覺一身冷汗,十分慚愧。我生長二十多歲,才知道有個國家,才知道國家乃是全國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應當盡力于這大家的大義。我從前只自懂一身快樂,一家榮耀,國家大事與我無干。那曉得全樹將枯,豈可一枝獨活;全巢將覆,焉能一卵獨完。自古道國亡家破,四字相連。若是大家壞了,我一身也就不能快樂了,一家也就不能榮耀了。我越思越想,悲從中來。我們中國何以不如外國,要被外國欺負,此中必有緣故。我便去到各國,查看一番。(陳獨秀《說國家》,《安徽俗話報》1904年6月14日)
人不能生而知之,所謂先知先覺,無非在于他能當國人尚睡之際率先解剖自己,使自己先行走出困境,走出夢境。陳獨秀就是這樣一個從故鄉狹小天地里走出來的先知先覺。與其說是安慶出了個陳獨秀,還不如說從安慶走出來個陳獨秀。章士釗甚至認為陳獨秀的出現在安徽是個奇跡,他說:“陳君英姿挺秀,學貫中西。皖省地綰南北,每產材武之士,如斯學者,誠嘆難得。”“遠而一國,近而一省,育一人才,至為不易。”(章士釗《致代總理龔心湛》)
從安慶走出來的陳獨秀,首先是求新聲于異鄉。陳氏在安慶辦成的事業有限,他的事業與聲譽主要產生于異鄉,先是蕪湖(辦《安徽俗話報》與成立岳王會),繼而上海(創辦《新青年》與建黨)與北京(任北大文科學長與發起新文化運動)……再就是求新聲于異邦。陳獨秀所醉心的法蘭西文明、歐美文化主要是以日本為橋梁獲得的,日本堪稱中國近代革命的發祥地,陳獨秀青年時代或留學或避難曾先后五次東渡日本。有這兩個求新聲的途徑,才使這個獨秀山民有著世界眼光與領袖風度,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縱覽世界風云,糞土古今“圣賢”。
就主流文化而言,那是波及全國的,與清政府幾乎同運的桐城派古文,陳獨秀少年時代不免也會耳濡之目染之。陳獨秀文章之簡潔或許就來自桐城派的影響,但陳氏自幼如同鄙薄八股般鄙薄之,以至他在敘述自己人生第一次大轉折時云為“由選學妖孽轉變到康梁派”,而不是說“由桐城謬種轉變到康梁派”,仿佛桐城派從來就未進入他的視野。
陳獨秀卻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曾經是“選學妖孽”。他說:“自從祖父死后,經過好幾個塾師,我都不大滿意,到了十二三歲時,由大哥教我讀書。大哥知道我不喜歡八股文章,除溫習經書外,新教我讀《昭明文選》。初讀時我也有點頭痛,后來漸漸讀出味道來了,從此更加看不起八股文?!蓖┏桥傻南闰尡臼且怨盼臑闀r文,以古文來改造時文,而其末代塾師往往鼓吹以時文為古文,想要尋找作古文之捷徑,其結果是讓古文與時文同歸于盡,這大概就是陳獨秀少年不滿意塾師的內在原因。而到五四時期,又因桐城派中方苞自許“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介韓、柳之間”,而北大成為新文化運動最大阻力的恰為桐城派之殿軍,因而陳獨秀將其遠祖近宗綁在一起,視為“十八妖魔”,統統視為掃蕩之列,錢玄同則稱之為“桐城謬種”。而“選學”雖也被稱之為“妖孽”,實與康梁派又有某些相通之處,誠如胡適所謂,康梁都經過一個桐城時代,但他們后來都不滿意于桐城的古文。他們又都曾經過一個復古的時代,都曾回到秦漢六朝;但他們從秦漢六朝得來的雖不是四六排偶的形式,卻是駢文的“體例氣息”。所謂體例,即譚嗣同說的“沈博絕麗之文”;所謂氣息,即梁啟超說的“筆鋒常帶情感”。陳獨秀脫離“選學妖孽”時,還從它那里吸取了“捫虱而談”的魏晉風度與“非湯武而薄周武”的反傳統精神。這或許正是五四時期“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同命不同運的秘密所在。
胡適晚年回憶陳獨秀當年批判“桐城謬種”的情景,大有大義滅親的味道。他說:“‘十八妖魔是哪些人呢?他們是領導明代文風的‘前七子和‘后七子。另外四人則是明代的古文大家歸有光和清代的方苞、劉大和姚鼐。這四位中的后三人(方、劉、姚),皆是陳獨秀和我的安徽同鄉?,F在我們安徽又出了個陳獨秀,居然把這三位鄉前輩,也打入反文學革命的‘十八妖魔之列。獨秀把中古以后直到現在所有的仿古作品,一概唾棄;而對那些俗文學里的小說、故事、戲曲等等作家則大加贊賞?!保▍歉]x編《胡適自傳》)這贊賞的當然包括從懷寧走向全國的徽班戲曲。
說到宗族文化,則首先應感謝安慶圖書館的有心人,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從陳獨秀的老家尋得一套完整的懷寧《義門陳氏宗譜》。諸多學者以此為依據,理清了陳氏從遠古到陳獨秀下一代的家世,功不可沒。但我關注的則是這部宗譜所承載的文化,即義門文化?!傲x門”,是歷代王朝為推行封建禮教,維護秩序而刻意樹立的社會典范。所謂“義門”即累世同居而遵孝義的大戶。中國累世同居之風,始于東漢;朝廷表彰義門,則始于南北朝。據不完全統計,從南北朝至清代,進入正史的義門不到兩百戶。自宋以降,義門規模最大者為宋代江州德安義門陳氏與明代婺州浦江義門鄭氏。從懷寧《義門陳氏宗譜》可知,這江州義門陳氏即陳獨秀其家之中古源頭(遠古可追溯到虞舜,則似無此必要;如同研究曹雪芹追溯到曹操,未必有意義)。江州陳氏義門,歷經唐、南唐、宋三朝,十三世,鼎盛時代“萃族三千七百余口”。至宋仁宗嘉七年七月奉旨分家,眾官監護,依照昭穆世次分別大小,派定291莊拈鬮。闊公系下第十三世之汝心,拈到安徽省懷寧縣懷寧莊,此即陳獨秀其家之近古源頭,即懷寧義門陳氏之一世祖,這一支脈傳到陳獨秀一輩為十九世。
試想當初那么龐大的累世同居家庭,該如何管理才能正常運轉?當然只得乞之于家法。陳氏其家有家法33條,對家庭結構、生產活動、生活秩序、教育設置、物資分配、婚喪禮儀、懲罰規則等方方面面皆有嚴格規定,以求達到“既無妄為之費,又無日用不給之虞;且長長幼幼各安己業,無爾我間隔之心,即千萬人如一人一心,千百世同一世一日矣”。這部家規細微到養狗之規范:“蓄犬求吠,賴以守家。養犬一百,于饋飯堂,內設一大槽長三丈,以便百犬同食。碑載每日飼犬,鼓動群犬悉至,若有一犬不至,群犬昂首顧立不食;即犬俱至,必俟大犬導食,然后眾犬隨食。此亦義氣之所化,非同俗犬爭斗,不令有不義之象?!庇纱瞬浑y想像所謂義門的秩序森嚴。沒有懲罰就沒有義門家規,陳氏家規第33條云:“立荊杖室一所,凡子侄冒過,或以貴凌賤,或以勢加人,更有越禮犯分者,稟明長家,痛責羞懲,不必擾亂公庭,以玷家聲,以頹義風也?!奔曳ㄖ凶又恫卉壱狼楣澼p重有杖五十、七十、一百,服役三年乃至“不可復生”——這無異將公堂移到私堂,說是:“家秉三尺法,官省五刑條?!保☉褜帯读x門陳氏宗譜》)
陳氏家法產生于唐昭宗大順元年(890年),按說離陳獨秀夠遙遠了,其實不然。陳氏家法先由宋真宗詔令“賜王公以下各一本,使知孝義之風”,早已風傳天下;陳氏族內自宋嘉分戶以后,各房宗譜中都轉載此家法。懷寧陳氏自清至民國,至少修了三次宗譜,分別為嘉慶三年(1798年)、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民國35年(1946年)。一次于陳獨秀出生前81年,一次于其出生后9年,一次于其死后4年。這些版本中,皆原原本本過錄懷寧陳氏種種史料包括家法33條。
而將以33條家法為代表的義門文化,形象而現實地推到陳獨秀面前的是嚴厲的祖父。祖父有四兒一女。陳獨秀的父親陳衍中(1846~1881年),排行第三。據說他“生有異姿,束發愛書”,可惜陳獨秀僅兩歲時父親就逝世。他對父親的印象極為模糊,以至在《實庵自傳》中第一章就自稱“我自幼便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因而他的童年教育,就由祖父來承擔。
這位祖父嚴厲得可怕。陳獨秀在《實庵自傳》中寫道:
親戚本家都綽號我的這位祖父為“白胡爹爹”,孩子們哭時,一說白胡爹爹來了,便停聲不敢哭,這位白胡爹爹的嚴厲可怕便可想見了。這位白胡爹爹有兩種怪脾氣:一是好潔,一是好靜。家中有一角地方有一件桌椅沒掃除干凈,我的母親,我的大姊,便要倒大霉。他不許家中人走起路來有腳步聲,我的二姊年幼不知道利害,為了走路有腳步聲,也不知挨過多少次毒打。便是我們的外祖父到我們家里來,如果不是從前經過,都不得不捏手捏腳的像做賊的一般走路,因為恐怕他三不知的罵起來,倒不好出頭承認是他的腳步聲。我那時心中老是一個不可解的疑問:這位好潔好靜的祖父,他是抽鴉片煙的,在家里開燈不算數,還時常要到街上極齷齪而嘈雜的煙館去抽煙,才算過癮,那時他好潔好靜的脾氣哪里去了呢?
在這里,我們見識了一個活生生的義門族長形象,他一方面嚴厲得令全族老小窒息,另一方面他又自行過著與“義門”家法似不相稱的另類生活。所不同的是,全家老小都怕他,而陳獨秀從小就在懷疑這形象化的義門文化。待到這位祖父以毒打的方式,向童年陳獨秀傳遞義門文化時,他就不由分說地對義門文化由懷疑走向了反抗。陳獨秀在《實庵自傳》中生動地記載著他童年時代如何以“一聲不哭”的無言頑強反抗著祖父發狂而可怕的毒打,氣得祖父憤怒而傷感地哀嘆:“真是家門不幸!”
這場面與《紅樓夢》中“寶玉挨打”的情節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鞍缀睆乃盁o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中,看到的是“家門不幸”——此話不幸言中,陳獨秀一生為陳氏家門帶來的不幸是夠多的了。陳獨秀則從祖父的毒打與發狂中,聞到了“義門文化”的血腥味,從而在靈魂深處升騰起強烈的逆反心理,也即仇父情結(當然這里的祖父是代父形象),以及寧死不屈的性格。這就是陳獨秀作為終身反對派的邏輯起點。
繼“白胡爹爹”之后,堪稱義門陳氏族長的只有陳獨秀的嗣父(亦即其叔父)陳衍庶(1851~1913年),字昔凡。他光緒元年(1875年)中舉,然后由知縣而知府而道員,步步高升并發了財,廣置土地、店鋪,僅北京崇古齋古玩鋪就投資白銀萬兩,并在安慶城里南水關興建五進三個天井前后帶花園的大洋房,顯赫一時,這才使原本貧寒的書香之家變成了“大世家”。嗣父對陳獨秀也并非不愛,只是陳獨秀從小頑劣,嗣父曾將之帶到東北任上也未調教過來。相反,陳獨秀與他的人生觀以及審美觀都格格不入。而陳獨秀之鬧革命與娶妻妹,尤為嗣父所難容,視為大逆不道,以致大嚷著要“退繼”。這就是胡適所說的,陳獨秀“因戀愛問題及其他問題他同家庭脫離了關系,甚至他父親要告他”。這父親即嗣父,嗣父也未真的去告他,只是嚷嚷“退繼”,以振家威。陳獨秀雖未真的與家庭脫離關系,而仇父情結卻加深了。不知是何原因,陳獨秀一門幾乎成了過繼專業戶。他自己之外,父親曾過繼章寅(獨秀叔祖父),大哥慶元過繼衍藩(獨秀大伯父),長子延年又過繼為衍藩嗣孫。義門文化,通過“過繼”事件,在陳獨秀心靈上投下了較深的陰影,以致發生了胡適所敘述的故事:有一次他到北京,他家開的一所大鋪子的掌柜聽說小東人來了,請他到鋪子去一趟,賞個面子,但他卻說:“鋪子不是我的。”他對嗣父掙來的偌大家產不屑一顧,晚年自傳中對嗣父干脆只字不提。可見仇父情結伴隨著陳獨秀一輩子,從未消失。其“終身的反對派”的角色認定與永不停步的文化追尋、文化啟蒙,都能從這里找到其原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