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女人

一

菊娃早上起來心情很不好。

菊娃男人昨晚回家跟菊娃打了一架。其實說打架不確切，菊娃沒太動手，菊娃每次都不太動手。

菊娃一雙肥白的腿搭吊在炕沿上，扭頭瞅著炕上睡死的男人———男人胡子拉茬的嘴大張著，呼嚕呼嚕的鼾聲驚雷似的從毛胡叢中滾出來，菊娃就很想抓起個什么塞進那大張的口中，或用木枕什么的在那可惡的禿頭上猛捂一下。菊娃每次生了氣都有這種想法，都有干點什么的欲望。

菊娃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頭吊脊背上翻眼看頂棚。頂棚是蘆席搭的，橫著五十二格，豎著九十三格，菊娃數過無數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菊娃還是數，數著數著，鼻根就酸了，她不等眼淚淌出來，肥白的腳急忙探進拖鞋離開了空氣污濁的房間。

菊娃家的院子很暢亮，綠陰陰的蘋果樹下有一眼井，菊娃打了井水上來洗臉，水涼涼的，激得她頭腦清醒了許多，可渾身還是乏力。

往常這個時候，菊娃已打掃完畢，光頭凈臉地做著針線和女人們聊天了。今日卻打不起精神，腫著眼泡坐在井邊瞧著自己的一雙糙手發呆。

菊娃的手很糙，她渾身這兒那兒都嫩，唯有手糙。她左手大拇指神經質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然后整個手突然抖了起來，嘩嘩的，菊娃很驚訝：昨晚，她就是用這只手抓了男人下身的。

昨晚半夜，男人在菊娃睡得正熟的時候回來了。躺在她身后，用手猛抓她的雙乳，還用毛烘烘的嘴拱她的脖頸。菊娃勞作了一天，實在太疲累了，她煩躁地推了男人一掌。男人一躍騎在了女人身上。男人一手揪住她頭發，一手啪啪耳光，再然后就斗志昂揚地進入了狀態。菊娃頭發挽在男人手中，天靈蓋兒疼得快要飛起來了。她一手推男人胸，一手游下去揪住了男人下身———其實她揪得并不重，男人卻狼似地嗥叫著滾了下去。男人是不省事的男人，男人將女人頭發繩索一樣狠命纏在手中，掄小雞似的滿炕掄。拳腳不夠用，恨不能再借一付來懲罰這“不識好歹的貨”。菊娃在炕上東一頭西一頭地栽，渾身骨頭被踩踏得咯叭叭響。她覺得快要死了，她在心里央求男人手下留情———她擔心再也見不上自己的一雙兒女，可男人卻狠毒得讓人絕望，好象她不是他的女人而是他的死敵。木枕就在手邊，女人已好幾次抓在手中，卻缺乏勇氣落實到男人頭上。當男人打她打得累了，罵罵咧咧很舒展很占地方地呈“大”形倒在炕心的時候，菊娃也順炕墻滑了下去，她蜷縮成一團，眼淚水兒在眼角不斷線地流淌……

人涼意從井口升上來，菊娃覺得渾身骨節溲溲直發冷。她將那只顫抖的手蜷起來，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握住。男人雷吼似的鼾聲持續不斷地從房子里滾出來，好幾次被濃痰卡住，刺刺拉拉如同鋸齒卡在了木頭節上；菊娃就希望他一下子卡死，再也不要通暢起來———菊娃過后也許會為自己的惡毒感到羞愧，可當時菊娃確實是這么想的，她甚至希望自己一進房間發現男人臉色發青眼白上翻，自己跟斗骨碌跑到大街上去喊人。

菊娃在井旁呆了很久，思緒像頻臨死亡的蝴蝶痛苦又迷亂地翻飛著；突然，她聽到村街上有人喊她的名字。

菊娃，菊娃！

菊娃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要是往常她早脆生生地應聲了，可今日懶得開口。喊聲鴿哨般遠遠近近飛翔著持續不斷。菊娃只好打開街門：斜對門兒門口云香和拴牢媳婦正向她招手。菊娃點了下頭便回到屋里，在男人拖長的鼾聲中照鏡子———其實不照她也知道眼睛紅腫著：紅腫就紅腫吧，反正笑話人家已經看得夠多的了。菊娃拿了正绱的男人棉鞋，摸了張小凳出了門。

二

斜對門云香家門口地掃得很白。地都是一樣的黃土地，云香卻能將地掃得比別人白；左鄰右舍的女人就都愛在云香家門口坐，說云香家門口白光凈亮地能晾涼粉。

云香正拆她二小子的舊棉襖，棉襖甲甲盔盔一拆撲撲一股灰土。菊娃來了，云香就坐得離人窩遠些。她知道菊娃愛干凈，比自己還愛干凈；她不避拴牢媳婦，拴牢媳婦從來就沒愛好過。

拴牢媳婦正納她男人一尺長的大鞋底子，她挽起寬大的褲腿，在光腿上邊搓紉頭邊往菊娃臉上瞅。菊娃不抬頭，菊娃知道她在瞅她，菊娃知道云香也在瞅她，只是沒有拴牢媳婦這么直白。

“我家豬夜里把圈門拱倒了，害得人一晚上都沒睡好。”云香說。

“我娃他爸晚上打麻將打到半夜回來，吃哩喝哩尿哩吵得人后半夜跟沒睡一樣！”拴牢媳婦說。拴牢媳婦說時給紉頭上串針，紉頭沾了垢甲，成了黑的。

輪到菊娃開口了，可菊娃不想說話，只把線繩子拉得絲絲響。

拴牢媳婦瞅著菊娃浮腫的眼泡說：“菊娃你那口子昨晚沒打麻將？”

菊娃還是不開口，使很大勁絲絲拉線繩子，線繩子“嘣”斷了，菊娃一下子脹紅了臉。

“你男人他……”

菊娃瞪一眼拴牢媳婦：“不提他，提起他黑血都翻了”菊娃說時渾身的肉亂顫。

云香和拴牢媳婦會心地互看一眼等下文———每每這個時候，受了委屈的女人都會鼻一把淚一把將自己的傷心傾吐一番。可菊娃今日反常，紅腫著眼只絲絲拉著線繩子，鑼鼓家伙已經敲響，拉開的幕布突然又合攏了，兩個女人不免心焦，正想著說些什么話刺激菊娃一下讓她開口，忽見小青和純成走了過來。

“呸，呸，不要臉！”拴牢媳婦狠狠地給地上吐唾沫。

“騷貨，不要臉的貨！”云香跟著罵，云香是罵小青，云香看純成時眼里像有水在流動。

菊娃看了純成兩口子一眼，菊娃不想罵人，不知怎么菊娃現在懶得罵人。

小青和純成邊走邊說著什么，臉上都掛著笑。他們不知道女人們在罵他們，純成背著個大背簍，里邊裝的好象是紅薯蘿卜之類的東西。小青穿著銀灰色短袖衫，細胳膊細腿地傍男人走著。

走到離女人們很近的地方，小青一張圓臉笑得菊花瓣一樣地招呼：“喲，都起來早！”

純成臉上也忙堆滿笑，純成的笑很有些巴結的味道———他顯然擔心女人們給小青難堪。可沒人抬頭看他的笑臉，也沒人應聲，小青和純成的笑就干牛皮一樣硬在了臉上。純成不安地瞅一眼小青，小青把頭低垂下去，加快腳步往一條小巷拐去，純成急忙跟上———回他們家不從這兒拐彎，他們卻急忙拐了彎。

“呸，不要臉的騷貨！大糞車一樣弄得一條街都臭了！”拴牢媳婦一口濃痰“叭唧”貼在了樹身上。

“風箱拐上吊死去，栽到水甕淹死去，拔根頭發勒死去，喝口涼水噎死去！”云香罵人講究押韻，別人沒笑，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菊娃突然覺得很無聊，菊娃今天不想說話也不想罵人，可坐在人窩里就得說話就得罵人。女人的隊伍一會兒還要擴大，菊娃實在有些害怕跟自己的同類在一起，她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我回呀，我屋里還沒收拾哩！”

云香和拴牢媳婦都想攔還沒來得及，菊娃已拎起凳子走了。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時去看菊娃的寬脊背，看著看著身子就靠得近了。菊娃回身閉門的時候，看到兩個女人頭抵在一起，云香拆衣服的灰土撲撲地在初升的陽光下飛舞，菊娃就覺得眼睛干澀，就覺喉嚨里撲了灰土一樣怪怪的難受。

三

小青和純成的丑事是菊娃發現的。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菊娃晚上烙饃沒有燒火柴，便提上大擔籠，兩奶子一顛一顫地去大場上扯麥秸。天麻麻黑，蚊蟲嗡嗡著滿鼻子滿臉地碰，菊娃就不時地將巴掌扇在自己臉上。

麥場在村外，是幾家合用的，菊娃剛走到麥秸垛旁，聽到近處好象有女人的哭聲，細聽又沒有了；菊娃身上汗毛立馬直豎起來———大場南邊是拴狗家果園，拴狗忙天在麥場上打了他媳婦，媳婦想不通，跑到果樹房喝了農藥。最近村里瘋傳拴狗媳婦死得心不甘，給一個孕婦托夢說她想她的娃兒。菊娃汗毛直豎的同時就出了一身冷汗，就有一股欲逃跑的沖動。忽兒又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男人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小青，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以為我心里好受？人言可畏呀！離婚不是簡單事，單父母這一關就難得過去，你容我想想，給我些時間！”

“純成哥，我不勉強你，你有娃兒，割心割肝的，反正我都習慣了！那死鬼打我我都覺得沒啥，可他罵我是個不下崽的母豬我……去年我跟他到省醫院去看病，他跑到羊肉泡饃館吃了個飽，連我問都不問一聲！到了醫院，我提出給他也看一看，不一定就是我的問題，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唾了我一臉……”女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男人嘆口粗氣，發了狠聲說，“錯了，錯了，錯得瞎瞎的，一步走錯，一輩子后悔不及！當初咱要是堅持……唉，不說了不說了，說啥都不頂用了，我這心……”

“純成哥，你不要難過，你難過我心里……你說人到底有沒有來世，我整天想，要有下輩子就好了，下輩子我誰都不嫁，就嫁你！”

“我的傻小青，哪有來世……”

突然就沒了聲音。菊娃躡手躡腳往前挪了幾步，張大眼睛在黑暗里瞅：在兩個麥秸地的夾縫里，一對男女摟抱在一起，發出令人膽顫心驚的喘息。菊娃渾身烘的熱了，心燙燙地在心窩子里跳，下身竟也濕漉漉的；她悄悄往后退了幾步，又退了幾步，然后就小貓一樣悄沒聲息地離開了。

她聽人說小青和純成年輕時就好過，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兩個人還藕斷絲連。

到了村口，菊娃猛想起竟忘了扯麥秸，就又回轉身，就近在不知誰家的麥場上扯了籠麥秸，驚魂未定地朝自家麥場上望了好一會兒，才提著麥秸回家去。麥秸枝兒刺扎著她的胳膊，胳膊肘兒癢癢的，心里也癢癢的。

菊娃沒進自己家門，菊娃將麥秸籠放在自家門口槐樹下便推開了拴牢家門———拴牢媳婦跟純成媳婦是表姊妹，菊娃想這件事得讓拴牢媳婦知道。

“嫂子！”她喊。

“噢，他菊娃姨！”拴牢媳婦正精赤著上身刷鍋，一對大奶子在褲腰上滾過來滾過去。

“不得了了嫂子！”菊娃在拴牢媳婦的光膀子上夸張地拍了一下，“純成跟劉家二女子小青纏到一搭咧！”

“誰說的？”拴牢媳婦大吃一驚，抹碗的黑抹布“叭唧”掉在地上。

“我親眼見的，在我家麥秸垛那兒……呸，惡心死個人！”菊娃一口唾沫吐在了拴牢家黑抹布上。

拴牢媳婦顧不上她家抹布，沖出廚房嘩啦啦從鐵絲上拽下一件汗衫風風火火地說“走，逮狗日的走，把賣Ｘ的臉撕成布絮綹綹！”拴牢媳婦鼓動菊娃，菊娃卻膽怯了，說，“我就不去了，叫你妹子跟你去，我還沒烙饃哩！”

拴牢媳婦對菊娃的臨陣脫逃很不滿，可她也不勉強她，一個人咚咚咚地向西街走，拴牢媳婦人胖腳重，半條街都是她的腳步聲。

菊娃沒有回家烙饃，她瞟了一眼樹下的麥秸籠，一扭身進了云香家院子。

云香正給她家二小子洗澡，云香的二小子長大了不讓他媽給他洗，他媽扒光衣服硬把他淹進鐵盆里。二小子嘟著嘴正生氣，見對門菊娃姨進來，便驚慌地雙手捂自己小雞雞；可菊娃姨沒看他，也沒看他小雞雞，只把嘴巴貼在母親耳朵上嘀咕，他母親眼珠子骨碌碌轉，臉就緋紅起來，就擰干毛巾擦他身子。二小子覺得身子粘不嘰嘰地很難受，可他不敢說什么，他明白大人遇到了重大事情。

云香出門叫上了她三嫂，她三嫂又喊來了跟自己相好的招弟媽，招弟媽又喊來了三虎娘，這樣滾雪球似的，臨到村西頭往南拐彎的地方，隊伍已壯大至二三十人。

這支女姓隊伍經過另一條街時，又加入了不少男性公民———南邊街道半條街燈火通明，是男人們打麻將挑紅四的娛樂場。大家以菊娃為中心，簇擁著她往前走。菊娃興奮異常。這么多人究其根本都是她菊娃號召來的，如同一臺大家渴盼已久的好戲即將公演，人們不會不關心導演是誰。一個農家婦女野地里的草一樣不被人重視，住得稍遠些的人家甚至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喊她三套家的（三套是她男人的名字），現在卻被這么多人擁著往前走。她臉孔發燒，喉嚨灌了烈酒一樣火辣辣的，她不斷調劑些唾液滋潤喉嚨，以便讓更多的人能夠聽清楚她的聲音———她愿意每個人都知道那倆貨的丑事是她菊娃發現的，她甚至愿意把整個過程包括每一個細節都學說給人。

可她還沒來得及充分展現自己的才能，她男人迎面走來了；菊娃興奮中還沒搞清是怎么回事，臉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你個驢日的愛說話，滾，滾回去！”男人罵，男人的目光兇兇地像豹子的眼，聲音打雷一樣震得人耳朵直嗡嗡。

菊娃捂著臉一時不知所措，周圍人也都怔怔地瞅她，瞅她男人，麻將場上的燈光如同舞臺上的追燈直戳戳照過來，菊娃慌忙一低頭栽入黑暗中，雙手捂臉向回家方向奔去。

菊娃沒有看上自己導的那出戲，或者說沒有盡心如意地將那出戲導完，可讓菊娃感到安慰的是，人們后來一提起純成小青的丑事，自然而然地都要提到她菊娃的名字。

菊娃聽云香說，拴牢媳婦姐妹那一夜表現得很出色，她們把小青拖到男人們打麻將的亮如白晝的燈光下不僅扒光她褲子而且灌了她滿滿一嘴稀糞。

純成基本上沒受什么懲罰，純成只是在保護小青時被他媳婦抓破了臉，他媳婦他父母以及眾鄉親一致認為這件丑事的發生是小青勾引的結果。“母狗不搖尾，公狗不跳墻！” 拴牢媳婦跟純成媳婦攆著給小青嘴里灌屎時就是這么罵的，村上所有人也都這么罵。人們對這類事總是本能地深惡痛絕，總是根深蒂固地不能容忍，而最不能容忍的是女人，女人對女人尤不能容忍。

純成媳婦哭天搶地吼喊她男人根本就沒瞎心，都是這不要臉的騷母狗想把他們夫妻拆散哩！純成卻不領女人的情，宣稱小青沒有勾引他，是他找的小青；并當眾提出要同女人離婚。他點著女人額顱說：我本來還下不了決心，是你逼得我！

“純成不知道中了那騷母狗的啥邪，要奶沒奶要臀沒臀的！”末了，云香對菊娃這么說，云香說時臉上露出很復雜的表情。菊娃知道云香一向喜歡純成，云香要奶有奶要臀有臀純成卻不喜歡她，純成只愛小青。

菊娃后來聽說那晚拴牢媳婦姐妹給小青嘴上抹屎就是云香給出的主意。

菊娃在公眾場合挨了男人一耳光，幾天都沒緩上勁來，這倒不是她男人打她打得有多重，關鍵是男人在那么多人面前丟了她的臉。菊娃哭紅了眼睛，將家里摔不破的東西摔了又摔，最后一個惡毒的思想在胸中成熟———死不和你個野驢日的睡覺，你那東西硬叫硬著去，硬死你！

四

菊娃回到家，她男人的鼾聲響雷似的滿院滾著，充斥了家里的角角落落。菊娃就覺得憋悶，覺得無處可去。她跑進女兒房間，關上門窗，鼾聲卻從門縫硬擠進來。她一頭栽倒在炕上，發瘋般揪自己頭發；她很想大哭一場卻沒有眼淚，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在炕沿上趴了很久。

后來菊娃打開門拿起條帚掃院，她渾身乏力掃得很慢，想掃不想掃的，她男人起來了，舀一缸子涼水站在樹下嗽口，噙一口水“撲———”，再噙一口水再“撲———”，菊娃心里發狠：嘴里又沒噙屎么你“撲撲”不完！

男人終于將缸子里的水“撲撲”完了，進廚房掂了一下熱水壺大聲問：沒有燒開水？菊娃不吭聲，男人又問了一遍，菊娃還是不吭聲。男人正要發火，菊娃放下條帚，盯住男人的臉說：咱離婚吧！

男人的黑眉毛蟲似地往上跳了跳，眼睛倏地睜大了，他大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著老婆再說一遍，可菊娃不說了，菊娃只用眼睛死盯著他，她已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她決計以后再不大喊大叫。

男人嘟囔了一句，神經病！便趿著鞋出了門。菊娃再不說什么，又抓起條帚掃地。這一次，菊娃掃得很有勁，輕而易舉就把院落掃干凈了。然后燒開水，燒開水時后院的豬很刺耳的叫，菊娃灌完水便和了食給豬端去。豬是一頭長嘴細腰的半大豬，它騰騰地猛吞了幾下，便伸出長長地黃瓜嘴一拱一拱地在盆底搜尋；菊娃抓一把細料灑上，豬騰騰了幾下又開始哼哼著拱來拱去。菊娃惱了，舉起攪食的木棍猛敲豬頭：你個好吃的東西，不慣你毛病了，餓死你！

豬頂著滿頭滿臉的食花花跑開了，菊娃就想起女兒說她的話，她已想不起那次男人因什么打她了，只記得她挨了打爬在炕沿上嚎啕，她女兒回來了，女兒問明原因就鄙夷地說：我爸的毛病都是你給慣的，你也太不爭氣了！男人的毛病是她慣的她承認，說她不爭氣她覺得委屈。她說我怎么不爭氣了，我把兒子女子供的都上了大學，果園成了房蓋了我比誰少腳趾頭我不爭氣？女兒就搖頭苦笑，說跟你說不清，再說你也不明白，你就這么稀里糊涂一輩子算了！

菊娃卻不想稀里糊涂一輩子，她有些清醒了，清醒了就看出了自己的窩囊，看出了自己的確是不爭氣。豬頭上頂著白花花的食恐懼地看她，她覺得好笑，可鼻子卻酸酸地想哭———近來她常常無緣無故地想哭，這大約都是由小青引起的。

那天菊娃發高燒去鄉醫院掛吊針，小青也在那兒掛吊針，純成陪著。純成一會兒用額顱挨挨小青額顱，一會兒又摸摸小青掌心，好象小青不是他老婆是他小女兒。他還削梨給小青吃，一綹兒一綹兒仔細地削，削好醫生不讓給吃，小青說她心里燒想吃一點點，純成就削了玻璃薄厚的一小片給小青喂，純成問菊娃吃不，菊娃閉上眼裝做沒聽見，心里酸溜溜嫉妒得不行：小青有恩愛的男人守著，自己的男人卻守著麻將；看著小青兩口子那么恩愛，想起自己男人的狠毒，病中的菊娃眼淚就不爭氣地淌了下來，她連忙抬起胳膊遮擋住。純成卻喊著嫂子把一個削好的梨放在她的旁邊。就是從那一刻起菊娃覺得有些對不住純成兩口子，也是從那一刻起，菊娃想一些以前從來不想的事。

現在手拿著豬食棍，一個褲腿高一個褲腿低的菊娃又在開始思考婚姻這個人生的重大課題了：人都說婚姻是大事，可誰真把它當大事對待了？鞋樣剪錯了能重剪，飯沒做好也能重做，婚姻重來容易嗎？人吃了虧才清醒，可清醒了又能怎樣？

挨了打的豬哼兒哼兒又蹭到菊娃腳旁，菊娃用棍敲了一下豬頭說：為了孩子，我不跟你離婚，可我也不慣你的毛病了！

豬驚得逃到一邊，菊娃嘆口氣又對自己說，其實你也滿身毛病，你自己先得爭口氣！可怎么爭氣呢？菊娃心里有些迷惘。

太陽順著墻外樹干爬上來，驚奇地偷看菊娃，菊娃眼睫毛上顫動著絲絲縷縷的陽光。她驚訝地發現：今天的太陽好象和昨天的不一樣！

郭亞玲，禮泉縣教師進修學校教師，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延河》、《西部》、《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青少年文學》、《鄉土》、《教師報》等報刊發表小說四十多篇。《搬煤的莊稼漢》先后被《讀者》、《小小說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