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在施工

韓　露

春季的一天，我下班回家。走到國道上時，吃驚地看到，種在快車道和人行道之間的一溜正在開花的樹全倒在了地上。這些樹顯然是被人從土里刨出來的，旁邊的根須已經被砍去，像是被砍去手腳的“人彘”，令人觸目而驚心。殘留在樹干旁邊的粗壯根莖，連同被它們緊緊抱在懷里的土，被草繩五花大綁地捆在一起。

我不知道這些樹站在這里礙著什么事了，抑或是有更大的用場等著這些樹去發揮，但它們已經在這里駐扎了那么多年，已經枝繁葉茂，能挪活嗎？也就在幾天前吧，我上班路過這里，看到在它們剛剛綻開的紫紅色的花蕾上露出的粉白，還在感嘆美好的東西，總在事物之初，等到暮春繁花似錦時，令人怦然心動的感覺也就不存在了?，F在它們星星一般數不勝數的花蕾多數還沒開，只有少數的一些花才剛伸展出幾片花瓣，離怒放還遠得很。

不記得這些樹在這里有多少年了，起先是瘦瘦弱弱的，很不成樣子，但一開起花來，一樣是熱熱鬧鬧，引得一撥一撥的大人小孩，一個勁地在它們身邊直對著鏡頭搔首弄姿。也就這兩年吧，枝葉開始漸漸舒展。也沒見有人修剪，樹型竟也出落得婆娑蔥蘢，韻味十足。我在開始看到這些花時，向人打聽過它的花名，沒有一個人能準確地告訴我，他們說出的，和我估摸出來的一樣，大概是“看桃”一類的花。

第二天下班我又路過這里時，發現對面的一排花樹也不見了。這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中國人凡事講究對稱，不會把一排花樹突兀地留在那里。我沒有看到這些被砍倒的樹，它們已經和先它們而倒的那些樹一起不知道被送到哪里了。我只看到一個一個的大坑，和一大枝一大枝的連綿著躺在土地上的枝椏，漂亮得讓人心痛。有幾個鄉下打扮的人正在慢條斯理地把這些花枝往架子車上裝，我的到來絲毫沒有影響他們手中的工作。我站著看了一會兒，就在一處層疊的花枝堆中拾了兩大枝，扛回了家。

平時收藏的瓶瓶罐罐這時全派上了用場，平時積累的插花知識、心得體會也一下子得到了施展。每個房間都擺滿了花，每個房間都一片爛漫。

也許它們是太饑渴了，才一個晚上，瓶子里的水已被他們喝去大半。也許它們意識到了生命將逝，昨天還打著苞的花蕾，大部分都開放了。在我案頭的那瓶花下，我甚至看到了兩片潔白的花瓣，薄薄的，小小的，在深褐色的桌面映襯下，很刺目。我沒有把它們拂去，我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會不斷有花瓣從枝頭落下。它們的周圍，不久就會落英云集。

下午的時候，我停止了我滿屋子沒魂兒似的瞎晃。在書桌旁邊的木椅上坐下，準備為這些花寫些什么，我凝視著我面前那一大叢插在玻璃瓶里的花，心思卻飄忽著一片渺茫。我雙手支著腦袋憂傷地呆坐著，花在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朦朧。不知道有多久，我覺得我的雙臂一陣陣地發緊，我抬起頭，胳膊麻得已不能動彈。

當我第二天早上又踱到花前時，吃驚地發現它竟然比昨天滋潤了很多。重瓣的花朵圓潤潔白地舒展著，暗紅色的葉子泛著光澤，灰綠的莖干像涂了層蠟。莫不是生命的厚實又重新回到了它的體內？我想起一位文友在一篇文章中寫他如何在瓶子里培育月季，使它們生根發芽的事。那篇文章是我編輯的，但我當時嫌他那段極盡詳細的描述離主題太遠，給刪了。這會兒就不得不勞駕我的大腦重新回憶一番了。

想起來了，各個環節和注意事項都想起來了。我不禁對自己這種興趣性記憶沾沾自喜起來。我步履矯捷的跑到陽臺上掂起修花用的大剪子，把每一枝花挨著水的那一部分都“咔嚓”“咔嚓”剪成扦狀，可它的花此刻開得是如此燦爛，我怎么能說剪就把它們剪掉呢？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無奈地又把它們插回了瓶里。

但它們需要生根的地方我畢竟是整理過了，而且我給它們加的水，也都是經太陽曬過的隔夜水。這兩點，使我增加了不少信心，我每天給花添完水，都要仔細地觀察一下它的枝條，看有沒有生出米粒大小的白芽，我甚至把為它們移栽用的盆子以及擺放的地點都計劃好了。我還想到，等它們長大了，長成小樹了，盆子和屋子容納不下它們的時候，我就把它們全種到山坡上。沒事的時候我就去看看它們，看著它們逐漸茁壯，逐漸蒼老，我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傷害它們。這我是可以辦到的，我的一個朋友承包了六千畝荒山，他有五十年的使用權。

三天過去了，除了花落得更多一些外，我沒發現它們有什么大的變化。已經是第五天了，它們的枝條上還是不見有什么動靜。我有些發急，翻出那篇文章看看，確實是三五天后長出米粒大小的白芽。

再等等吧，季羨林種荷，到了第三年才長出了幾片葉子，我這不才剛過了幾天么，急什么？可一個禮拜后，它不但枝條上沒發芽，葉子竟也耷拉了下來，懨懨的樣子，像被開水燙過了似的。花也全落了，只剩下花萼和花蕊干巴巴地掛在枝上，我以為這是它新生前的一個過程，不管怎么說，沒有給它整枝總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吧！我還是照舊每天都給它們加水，還是經太陽曬過的那種隔夜水。又過了幾天，我發現枝干也不對勁了，抽出一枝攥在手里輕輕一掰，枝條都已經干了。

而曾經養育著它們生命的那些黃土，這時卻遍布國道內外。只要有車經過，土們就高高地跳起，直往車身上、人身上亂撲。我不知道土們是不是在尋找那些被運走的花樹，我覺得我每次經過那里，都像是經過一個硝煙彌漫的戰場。

我不得不捂住了口鼻，屏住呼吸拼命地向前跑。我感到有細碎的土沫和沙粒從我臉上劃過，上下眼睫毛就不由自主地瞇成了一條縫。我恐懼地看著黃土翻滾，彌漫，變幻著波濤般一浪壓過一浪的圖案。天和地被攪得一片蒼茫。與塵埃一起從天空落下的太陽光，使事物顯得平淡而沒有生氣。我曾經油光水亮的頭發，正逐漸往干澀黯淡的方向發展。

有工具車和大批的工人匯聚到了這里，路的一面已經被圍了起來，兩邊堆滿了新鮮的黃土和石子。這條路不知道又要變成什么樣子了。

矗立在我們家樓前的那幢十三層的辦公大樓，由于在打根基時遇到了連陰雨，挖好的大坑連連塌方，從開工到現在都快三年了。經過近三年的人鬧車喧，目前已經進入了里外裝修期。每天都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往灰毛毛的水泥墻上貼白瓷片。

我沒事可做的時候，就趴在窗臺上看工人們干活。我并不能看到樓如瓶子一般的全部身軀，在我住的這幢樓和那幢樓之間，還橫亙著一幢與我這幢樓一樣高的家屬樓。我只能看到瓶子的蓋和肩膀。

工人們看上去比真人小多了，舉手投足有一種動畫人物的感覺。他們往往是兩三個人結合在一起，一個人來來回回的，像是在搬運瓷片和灰，一個人蹲著一邊用瓦刀往瓷片上抹灰，一邊把抹好灰的瓷片遞給背對著我站立的那個工人，他們干得小心且認真。偶爾，風會把工人們的吆喝聲帶過來，縹縹緲緲，含含糊糊的，很不真切。

大概是這期間需要搭建大量的腳手架吧！覆蓋在安全通道上面的雙層竹笆，就被拆得只剩下了單薄的一層，稀稀拉拉的，露著一條一條的天。我有次路過那里，有一吧嗒濕乎乎的水泥，就順著我的脖子掉進了我的衣服里。

到處都在施工，我因此而怕出去。

韓露，發表散文作品若干，現在河南駐馬店作協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