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無怨

王　昂

十二月的陰連山積雪數尺，蜿蜒的山道上，一白衣青年緩緩行來。他的右手，緊握著腰間的寶劍，氣定神閑中，隱隱透出內心的緊張。因為，他要去殺一個據師傅說非常厲害的人。

青年名意林，是歸隱已久的武林俠圣王云天的唯一弟子。二十年前，襁褓中的意林遭歹徒綁架，父母雙雙遇害。危急時，王云天趕到，救得意林性命，并收他為徒，將一身絕技“無形劍”傾囊相授。昨天，師傅給了他一張地圖，讓他按圖找一個大惡人。臨行前，師傅又教了他幾招，并再三叮囑他要格外小心，說此人武功極高，而且還在閉關修煉一種邪功，如若練成的話，普天之下再無敵手。所以必須趕在他練成前除掉他。現在回想起師傅目送他出門時的神色，是那么的擔心和憂傷，目光中竟隱隱現出淚水。這是從沒有過的事，讓意林在感激和傷感的同時，也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意林按照地圖，翻過兩座高峰，來到一簾瀑布前。瀑布又高又闊，順著刀削般的斷崖直下，沒入下面的深潭中。意林仔細看了看地圖，用手對著瀑布的正中間比劃了一下，退后幾步，猛地向前沖去。

果如師傅所料，瀑布的中段有個洞。意林發現洞盡頭的石床上，一個比自己年齡稍大的青年人盤腿而坐。聽見聲音，他緩緩睜開眼睛，點頭冷笑道：“果然又來了，可是王云天讓你來的?”意林正要答話，忽然想起師傅曾說此人陰險狡詐，練有“嘯音功”，常以口舌之辯亂人心神。當下不敢回答，揮開劍就向他刺去。

青年見了他的出手，神色立刻一肅，抽出寶劍，纏斗在一起。甫一交手，意林就大吃一驚。這人的劍法竟與自己的一模一樣!斗了八十招，意林感覺絲毫占不了上風，忽然想起師傅臨行前所授的幾式，心隨意動，馬上使了出來。那青年頓時手忙腳亂，數次險些中招。意林大喜，不料就在他高興的當兒，青年人的劍法也忽然大改，變得陰毒刁鉆，無可琢磨。意林一招失誤，對方的劍卻如毒蛇般從難以想象的角度自下而上挑來!要抵擋是來不及了……

青年的劍到了意林胸前，卻硬生生地停住了。意林望著他滿臉得意的笑容，仰頭大聲喝道：“技不如人，要殺便殺，有什么可笑的?”

青年忽然大笑道：“殺你?我與你無怨無仇，為什么要殺你?”說完，他緩緩收劍道：“只要你回答我三個問題，我便讓你走。”意林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心中充滿了戒意。

青年問他道：“你是王云天的嫡傳弟子?”意林點頭。他又問道：“你行走江湖應該也有數年了，可聽說過我有什么劣行?”意林搖搖頭。青年道：“那，你可知道俠圣為何要殺我?”

這句話正問中了意林的心思。對方年紀尚輕，出道不會太長，況且正在勤練武功之時，江湖還未聽說過他的名號，為什么師傅會讓自己來除掉他呢?更讓他起疑的是，此人也會無形劍，難道這中間有什么隱情?

青年見他半天不語，長嘆一聲道：“還是我來替你回答吧!你有一個好師傅，雖然稱為俠圣，卻也難逃私情的困擾。他之所以讓你來殺我，其實是為了你!”

他見意林滿臉的不信，接著說道：“你可知我是誰?我是你師傅同門師兄之子，放眼普天之下，同齡人中能與你相抗衡的只有我，等我自創的劍術練成后，你更非我的敵手。他為了成就你將來的名聲，三番五次派人追殺，若非我機警，早已命歸黃泉了。”

意林本待不信，可仔細想想，又無話可辯。師傅愛他如同己出，殷殷教導他的武功，嚴格管束他的品行，要他繼承衣缽，作一代英雄。除了這一點，實在找不出殺人的理由。

青年接著說道：“想來你師傅為免你心中有愧，沒有告訴你實情。不過，我實在是不想與你爭什么武林俠圣的位置。你走吧!”

意林遲疑地拾起寶劍，正要離開，青年的手忽然一動，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直撲意林的面門。意林施展追云手接住，原來是一個裝滿酒的葫蘆。青年道：“你本性純良，武功高強，我覺得與你很投緣。這壺酒就送給你吧。此酒是我用陰連山斷崖上的靈芝釀成的，可以驅寒祛濕，增補功力。此去一路陰寒，你留著路上慢慢喝，疑心有毒的話就扔了。如果你還念著我的不殺之恩，回去之后，請務必告知你師傅我已死，免得他日后又讓人來騷擾。”

說完，青年重又坐到床上閉目打座。意林見他坦坦蕩蕩，且對自己全不設防，心中已信了九分，生平第一次對素來敬重的師傅有了異樣的想法。

回家的路上，意林試喝了幾口酒。果如青年所言，酒一人口，頓覺一股氣自丹田沖上，流轉全身，熱暖異常，身子也變得格外輕盈。見青年如此誠信，意林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早點趕回去，設法弄清事情的原委。剩下的半壺酒，他決定留給師傅。師傅身上有傷，每年冬天便會寒毒發作，這酒正好對他的病癥。

回到家里，意林告訴師傅，那人武功很高，但已被自己用師傅傳授的最后幾式給殺了。

師傅聽后，并未如意林所料松了口氣，反而顯得異常悲痛，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癱坐在床上，無力地揮手示意他出去。意林見此，對青年的話已是堅信無疑。因為師傅一向心胸寬厚，這次為了自己的弟子而殘殺同門之后，定是于心不忍。他不敢再提及青年，將酒遞給師傅，只說是順路求得的藥酒，隨后掩門而出。

意林出門未及十步，忽聽屋里傳出師傅的慘叫聲!他急忙趕回屋內，只見師傅雙手捧著肚子，臉色青紫，額頭上汗如雨下。他指著倒在地上的酒壺厲聲道：“畜生!這可是你專程為我配的烈酒?”

意林一下慌了神，一邊上前扶住師傅，一邊連聲否認。師傅忽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像鐵爪似的握住了他的肩井穴，另一只手高高舉起，向他頭頂劈下來!

意林不敢反抗，又來不及解釋，眼睜睜地看著師傅的手越來越近，只好閉目等死。半晌，師傅的手還未劈下來，意林睜開眼，發現師傅竟怒目圓睜地倒在地上，已經去了!

意林撲倒在師傅的尸體上放聲痛哭起來。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后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意林掉過頭來，正好看見那個青年如鬼魅般走了過來。

“還我師傅命來!”意林想躍起身來拼命，不想肩井穴仍被師傅抓住，全身酸麻，根本動彈不得。他只好將憤怒的眼神化為利劍向青年射去。

青年看都沒看他一下，卻直盯著師傅的尸體。他的表情很奇怪，像興奮，又像哀傷，有得意，也有失落。半晌，他忽然仰頭大笑道：“好!好!糟老頭子，你終于死了……”說到這里，他忽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哭嚎道：“你這是何苦呀……”

青年“苦”字還沒說完，意林忽然感覺到肩上的鐵爪松開了。只聽“撲”的一聲巨響，師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了起來，口中噴出幾縷銀光將青年的胸前穿出無數個血洞!

青年長劍落地。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地上散落的一粒粒白珠，竟是斷牙!原來，師傅咬碎滿嘴的牙化為了武器!

屋里一片寂靜，青年和師傅的眼神對峙著，都滿含著悲愴。只聽青年一字一頓道：“無論如何你是我的父親，為何一定要殺我?”

師傅長嘆道：“孽畜!誰讓你生為

英雄之后，既為英雄，自當無怨!”

意林驚呆了：師傅竟會追殺自己的兒子!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師傅和青年正在追憶往事，從兩人的爭辯中，他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二十多年前，師傅救過鐵臂大俠吳悅，兩人成為摯友。一天，吳悅請師傅去喝酒，卻暗中下了毒。回家的路上，毒性發作的師傅又遭到大群殺手突襲。危急中，師娘正好帶著兒子王志凌前來找尋，她拼死掩護師傅父子逃走，自己卻被亂刀砍死。

王志凌當時已有七歲，師傅從他小時便只顧行俠仗義，是母親一手將他帶大，母子感情極深。母親的被殺對他刺激很大，他恨父親害死了母親，更覺得世間人心歹毒，心態大變，決意反父親而行之，做一個天下第一的大魔頭!

此后，他數次想要行惡，都被父親設法制止。于是他決意練成絕世武功。這期間，王云天曾多次派人尋找刺探，發現他已快練成了無形劍，而自己卻年歲已大，深恐日后無人能約束，這才痛下決心派意林前去刺殺。不料他不但已練成無形劍，還自悟出一套劍法，擊敗了意林，并想借意林之手毒死他。酒本無毒，但與王云天二十年前體內所殘留的毒相混，卻會成為致命劇毒!

這時，王志凌問道：“我不明白，這葫蘆與酒都是取自山上，你如何能看出酒中有異?”

王云天凝視他半晌，道：“因為，你終究是我的兒子。藥酒之計你必定想了很久。每天，你都會撫摸這個葫蘆，你的怨恨、殺氣包括時時的猶豫都深溶其中。一碰到這葫蘆，我就已感覺到了這一切。父子連心呀，孩子!”

王志凌一震，仇恨的神色緩和下來，他望著意林長嘆道：“好一句父子連心，罷!罷!只可惜，我沒能借父親之手殺了你這個仇人之子!”

意林聞言大惑，師傅卻滿眼憐惜地看著他道：“他說的沒錯，你就是吳悅的兒子……”

原來，十年前吳悅之所以那么做，是因為殺手綁架了他的獨子意林來威脅。萬般無奈之下，他只有從命。他心中有愧，在酒中下的毒份量并不重，王云天才保住性命。事后，殺手見事未成，不肯放人，要他去殺了王云天。吳悅找到正在療傷的王云天，卻因羞愧在他面前自殺了。臨死前，他請求王云天救出小兒。王云天療好傷后，殺上仇家老窩，救下了他……

一切來得太突然，意林聽完原委，震驚、羞愧還有憤恨交織在一起

師傅慢慢抽出他身上的佩劍，將劍遞到意林手中，說道：“想我一生漂泊江湖，只望斬奸除惡，快意恩仇，不料到頭來卻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說來，你父親也是因我而死。你就殺了我替你父親報仇吧!”

意林一把抱住師傅道：“不!是我們一家對不住您，您殺了我吧……”

“哈哈哈……”王云天放聲長笑，道：“好!好!我沒有看錯你，你定會成為一代英雄!不過，英雄好當，親人朋友卻會因你而遭罪。若要當英雄，切記四個字：英雄無怨!”

說完，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神情萎頓。意林本以為師傅是假裝中毒誘敵的，不料原來真的中了招，他手忙腳亂地去王志凌身上搜求解藥。師傅卻說道：“沒用的，此藥無解。”

王志凌驚道：“爹爹，你不是早已看出酒中有毒，為何……”

王云天聞言一怔，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道：“二十年了，你終于肯叫我一聲爹，雖然遲了些，我也死而無憾了。傻孩子，如若爹爹自己不死，如何能狠下心殺你呀?若是我忍心親自下手，你還能活到今天?你娘臨死前，一再叮囑我照顧好你，現在，我帶你一起去對你娘說清楚……”

說到這兒，他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王志凌大叫一聲“爹爹”，想爬過來，到了中途，也血盡氣絕了。屋里，只剩下心亂如麻的意林……

三年后，江湖上又出現了一位俠圣，當然便是意林。

三十年后，直到意林臨終時，也沒人見過他的妻兒。臨死前，他凄婉地笑道：“英雄無后，英雄無怨!”

責編／方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