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檔案》彰顯什么

周健強

這份塵封了半個世紀的“運動檔案”，記錄的是一位“文可以為相，武可以為將”的狷介書生，在精神暴力肆虐下內心的痛苦掙扎，提供的是正史無法提供的難得的細節的真實，“窺一斑而知全豹”地廓清了那個“已成追憶”的運動年代的魅影……

《聶紺弩全集》第十卷《運動檔案》開篇就是《個人主義的初步檢查》：一、從來沒有領袖欲、首長欲、權位野心之類。更沒有用欺世盜名的手段或其他陰謀詭計在黨內黨外撈一把的行為或思想。恰恰相反，倒是怕當首長之類，怕做行政工作，尤其是領導工作。……

二、從來沒有懷才不遇、大材小用之類的感覺，但并不等于說完全沒有認為某某同志的地位超過于他的能力和資歷的思想，即并不等于無論何時完全不和別人相比。……

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獨創的“世界之最”大概是寫檢查、寫交待材料了。在改革開放以前的幾十年間，那些“臭老九”們究竟有過多少這類“生命不能承受之痛”的“著述”呢？無人統計過，也無從統計。這類“人生敗筆”能夠付梓成書的極為罕見，似聶公這樣“辯解”似的檢查堪稱鳳毛麟角。至于將新中國成立以來歷次政治運動中一個人的交待材料“原汁原味”端給讀者諸君“共欣賞”的，只怕截至今天還是“獨一份”！

案卷的主人是著名作家、詩人、古典文學研究家、社會批評家聶紺弩先生。他于1903年生于湖北京山一個書香門第。1923年由辛亥革命元老孫鏡（鐵人）介紹入國民黨，為黃埔二期學生，參加過東征，曾留學莫斯科中山大學，具備直接走到蔣介石身邊去的資格。而他視高官厚祿如敝屣，1931年即逃離了國民黨。1932年在東京由胡風介紹入“左聯”。1935年經吳奚如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旋即受特科派遣打入康澤手下搞情報未果。1938年周恩來介紹他去皖南云嶺新四軍軍部，在葉挺、項英軍中辦《抗敵》，是陳毅元帥的“紅娘”和詩友。受周恩來調遣離開新四軍，一路輾轉主編過多家著名報紙的副刊，開墾進步文化陣地。1948年奉命從重慶撤退至香港，任《文匯報》總主筆。1950年回北京，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任副總編兼古典部主任，廣羅人才，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校勘、整理出版工作，成績斐然。1954年在調查《水滸》作者史料途中被急電召回，隨即被隔離反省一年多。他在國共合作時曾與國民黨高層人物有過這樣那樣的過從，特別是與特務頭子康澤之間那段糾纏不清的友誼加利用之類問題，使他從“老革命”一跤跌成“肅反對象”。“留黨察看”期間，他回到分居已三年的老妻周穎身邊，正誠惶誠恐夾著尾巴做人時，又來了“反右運動”。鳴放時，他始終三緘其口，沒想到周穎心直口快不在乎“沉默是金”，受鼓動熱忱鳴放，帶頭發言，幫黨整風，而被打成發表“反黨宣言”。為她的發言稿改了幾個字的聶公則成了炮制“反黨宣言”的“幕后黑手”，夫妻雙雙被打成“右派分子”。聶公這回在劫難逃，被開除黨籍送往北大荒勞改……

這份《運動檔案》是上世紀80年代初“改正右派”以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人事處發還的。當時我有幸借調在該社作聶公秘書，正在“挖”他的傳記資料。當時人事處負責人李大姐把我叫去，指著一大札發黃的稿紙說：“這是清理老聶檔案清出來的。一般都是銷毀了事，你不是正在搜集他的傳記材料么？拿去仔細看看，有沒有用？也讓老聶知道，他檔案里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沒有了。”我裝了一書包，抱到聶老床前，轉達了李大姐的話。他隨手翻了翻說：“歸你吧！先收好，看看能派上什么用場，我想總會有些用處的。”不久他告訴我朱正兄想拿去整理付梓。我遵命復印了一份給朱正兄。好像進行了一陣子，后來就石沉大海了。眾所周知，其時“意形”領域頗多“禁忌”、“雷區”，朱兄想必是心有余，力不足。聶公則早已超然，從不問起。獨獨好了我，在寫《聶紺弩傳》時有了最好的幫手和資料庫。《聶傳》出版，此檔又被束之高閣。彈指11年過去，為編《聶紺弩自敘》又把它請了出來，鄭重摘編了一部分，因而大受青睞，足見“真史”之魅力。此次作為《聶紺弩全集》之壓軸重卷，“全須全尾”彰顯“史貴存真之信”，亦不言自明地彰顯社會之進步，“禁忌”、“雷區”之日稀……

《聶紺弩全集》 聶紺弩著 武漢出版社 2004.2 定價：480.00元（1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