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友趙青

嵇發根

井灣煤礦三面環山，山上長滿了翠竹、青松。新來的樓蘭芳，丈夫是蘭溪人，死在井下，她是來頂職的，雖說生得不好看，遠遠望過去，倒有點窈窕和白凈的感覺，在礦區這也算荒草叢中一朵花了。

樓蘭芳分到了我們班。

我們班有個女工胖嫂，負責井口打點。趙青有事沒事老湊到打點室去，老惹來胖嫂嘻嘻的笑罵聲。樓蘭芳一來，打點室里就安靜了。

趙青開始和樓蘭芳套近乎。倒沒啥出格的。地面運輸么，倒煤、放料，都是些搬搬運運的體力活。一包水泥上肩，或者二米四的棚梁扛上就跨步走了。樓蘭芳不行。趙青無非是幫她接個力，有時替她扛了。我們幾個覺著這沒有什么。可當程亮說了句：“這樣的英雄護美倒也難得”時，朱文宏、錢柏森和我又忍俊不禁笑起來：“有這樣的美人么？”趙青不笑，去追上低頭走開的樓蘭芳，同她說話。過一會兒又領她過來，臉上已恢復自然樣。

我們幾個起先取笑趙青的花騷，后來有兩件事竟讓人感動。一件事是樓蘭芳放煤車，剎車棍不會用，車剎不牢，眼看終點近了，還在軌道上飛馳。正好趙青放了車返回，見狀飛速上前幫她。車剎住了，可樓蘭芳的剎車棍沒有及時拔出，飛過來打在了趙青小腿上。趙青啊唷一聲倒地，抬到醫務所看了醫生，是輕度粉碎性骨折，上了石膏休養。樓蘭芳每天來我們宿舍照顧趙青。這件事開始令我們對趙青刮目相看。錢柏森說他是英雄救美，可眼睛老朝我瞄。程亮和朱文宏眨巴著眼。朱文宏便笑著會意：“有這樣的美人……”“嗎”還未出口，樓蘭芳燦燦爛爛地進來了。

還真讓我們眼睛一亮：短頭發梳得光光的，別個紅蝴蝶夾，臉也洗得凈凈的，顯出幾分嫵媚來。穿了束了腰的粉紅短袖衫和湖藍百褶裙，飄飄然然進來，臉上掛著笑，溢出一陣香，徑直走到趙青鋪前。

她送來燉鴿子湯，給趙青養傷。

另一件事是樓蘭芳的兒子得了肺炎，高燒發得昏迷過去，樓蘭芳急得哭了，求打牌打得正歡的一桌老鄉，竟沒有人應承。趕來9號樓我們宿舍。我不在，回城探親了，后來才知道當時就趙青和朱文宏兩人在宿舍。趙青二話不說就去抱了她兒子上醫院。去礦區醫院有十多里路呢，這時已是晌午沒有班車了。朱文宏看著感動，一路陪著，幫著抱了二三里路呢。他后來對我們描述的情景就到醫院為止，完了笑說：“我回礦上了，后來怎么樣就不曉得啦。”我們哄地大笑起來。趙青沒有笑，臉微微有些紅，不知是為何。笑歸笑，她那幾個蘭溪老鄉卻被我們看掉了，見死不救還算是人嗎。

后來有幾天，我們班井口放料明顯多了，多得不正常。查查前后班的記錄，料都讓我們一個班放了。這事我們都不好說，只得認了。只有樓蘭芳憤憤地不平：“這幫豬，我要罵死他們！”有一天，錢柏森從醫務室帶回個消息，說蘭溪人要揍趙青。錢柏森強調：“我親耳聽見的，趙青你要當心啊。”我們也都勸他小心。趙青卻笑說：“哪個敢隨便打人？”我脫口說：“怎么不敢。現在文革，大字報上說要打倒的人就是要打倒的！”

大家都感到事態有些嚴重。

這天中班下班快深夜12點了，趙青突然求我們幫他忙。問他要幫什么忙，他說出令我們很吃驚的兩個字：“捉奸。”問他捉誰的奸，他又說出令我們更加吃驚的三個字：“8號樓幾個蘭溪人。”

雖是夏天，但山里深夜還有些涼，我們只穿了背心和田徑短褲。按趙青的布置，我們分別蹲在8號樓前的灌木叢里。先是覺悶，蚊叮蟲咬很難受，后又覺冷，心里就煩躁起來，越覺得四周靜得懔人，隱約有窸窣聲從身后的灌木叢不時傳來，更讓人心驚肉跳。我實在吃不消了，約個把鐘頭后偷偷溜回宿舍。他們幾個都在了，我說：“比我還跑得快啊。”都笑笑。

起早，朱文宏叫起來：“喂，起來，趙青捆在樹上了！”

都驚起，伏到窗口一看果然是。趙青被綁在8號樓側門左邊的松樹上，脖子上掛塊木牌，糊著紙，上寫“流氓”和倒過來的“趙青”四字，打了紅叉。右邊松樹上綁著樓蘭芳，脖子上掛兩只布鞋。不少人圍觀，情緒很熱烈。

我們同情趙青，可憐趙青，也怒其不爭，丟人現眼。然而細想，事也蹊蹺，明明去捉奸，怎么反被捉了奸？后來趙青發誓賭咒說：“真的是去捉，不想他們也埋伏了人，反把我捉了。”便想起當時身后樹叢里的窸窣聲。看來趙青上當了，我們后悔不該撇開他中途撤回。但事已至此，這事做得如真的一樣，不容人不信。

此后，趙青蔫了好一陣。

很快又到學校放寒假，趙青的妻子韓老師又來探親，趙青又天天喜形于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