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被砍掉之后,但它的影子不會被砍掉。年深月久,那枝繁葉茂的身影已長到崖壁里去了,不仔細看,你以為那里還長著一棵樹。
瀟水兩岸都是這樣的懸崖峭壁。你搞不清楚人是怎樣爬到那陡壁上去栽上樹的。但我很快就明白,把樹種上去的不是人,是鳥。鳥兒從很遠的地方銜來了種子。一顆小米粒般大小的種子,在石頭的縫隙里開始生發(fā),它用了多少年才能長成一棵大樹?這只有樹自己知道。或許那些砍樹的人也知道。
砍樹的大多是瑤漢。那些瘦小精悍的瑤漢,短胳膊短腿,但胳膊大腿渾圓結(jié)實,胸肌像丘陵一樣隆起,硬梆梆的,擰都擰不動。他們憑著瑤人特有的靈活身手和膽量,像敏捷的猿猴從一棵樹上吊到另一棵樹上,在樹的保護下,哧溜滑到一棵樹底下,用手一摸,就知道哪棵樹該砍了。一棵樹該不該砍,就看它值多少錢。值多少錢就該砍,他們心里有個數(shù)。樹砍倒了,一圈圈的年輪便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一圈一圈地往這年輪的心里數(shù),便知道這棵樹多少歲了。都還很年輕呢。百歲上的老樹幾乎沒有了。
樹被砍掉了之后不用搬,往水里一滾就行了,放排人就有事干了,他們早已準備好了桑韌但又結(jié)實的葛藤,把一根根削掉了樹枝、砍掉了樹蔸的巨大圓木綁縛起來,連綴成一片,無數(shù)兀自生長的樹悲哀地擠在一起,覆蓋住了無聲上漲的河水。這樣的木排首尾相接,綿延數(shù)里,行到比較狹窄的河谷時,幾乎看不見水了,但能看見木排邊緣的泡沫里渾濁地溢出的泥土。
這些樹是運到永州去的。
我從道縣過來,也要去永州,便搭上了他們的排。瑤人快樂,好客,也非常厚道。無論砍樹的,還是放排的,都是手掙嘴吃老老實實干活兒的人,就連那販樹的老板,也是土生土長的瑤家漢子,瑤族在歷史上是一個深受壓迫、被迫不斷遷徙的民族,千百年來只能在荒山野嶺中謀生,刀耕火種,就像瑤歌里唱的,“食盡一山又他徙”,這荒涼貧瘠的巖土養(yǎng)不活生存要求最低廉的瑤人。砍樹苦,放排也苦,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了他們不會來受這個苦。
酒是排客往命里頭灌的東西,每天泥一身水一身的,沒酒燒著不行。我在這木排上呆了兩天,身上的水就沒干過。排不是船,腳底下暗流一涌,你連躲閃都來不及,一身就濕透了。雖已入夏,可水仍冰涼刺骨。刺骨的不是水,還有別的什么。但幾杯酒喝下去你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你就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了。和排客在一起,你就是個排客,你不可能是其他的樣子,想裝模作樣也正經(jīng)不起來。
排客們除了干活,追趕那些失散的木頭,就是喝酒,罵娘,日來日去的,搞得我也日來日去了。往深里想,那話不臟,日是日子?還是太陽?總之是與生命有關(guān)的東西吧。日得最上勁兒了,就會唱歌,尤其那個滿臉胡茬的老板,天生一條好喉嚨。他唱:
滿坡綠樹滿坡花,
木樓鍍層金晚霞。
問聲妹,這里可是你的家?
這時岸上便有人答應,沒女人,全是漢子,漢子們唱歌不分男女,只圖嘴巴快活:
滿河綠水滿河杉,
木排鍍層金晚霞,
問聲哥,哪里才是你的家?
這歌聲悲愴而且纏綿,男人之間的纏綿讓人倍感空虛無聊,放排人的日子實在是難熬。老板朝岸上吼了一聲,喂,最好還是叫你妹子來唱吧!岸上的漢子也吼了一句,轟然一聲,我渾身—顫,像是天塌在我身上了。朝那方向一看,倒下來的是一棵大樹。
那漢子手里的斧頭,看上去比他本人還大,斧頭砍到哪里,哪里就會冒起煙霧,濺出火星。他唰唰幾下就去掉了樹上多余的枝條,又把斧頭伸向了另一棵樹。
排放到永州南門口碼頭,我向排客們道了謝,告了別,就要上岸時,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在水里漂流了數(shù)日的木頭上,又長出了翠綠的新葉。
只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