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上,少數民族“善飲酒”的刻板印象在我國比較流行,而一些研究結果似乎也在證實這一點,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酒依賴患病率調查資料顯示:廣東畬族為50.72‰,黑龍江鄂倫春族為40.09‰,延邊朝鮮族為23.80‰,內蒙古蒙古族為55‰,四川彝族為9.60‰……而一般對少數民族嗜酒現象的解釋,大多認為與其文化傳統有關。
事實果真如此———嗜酒是少數民族的文化傳統?研究者結合精神健康和社會文化兩個視角對云南省邊疆少數民族地區飲酒狀況開展的長期調查,既給了我們一個不同的答案,也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
為將我國少數民族現代化進程對精神衛生的影響與國外同類資料作比較,從1979年開始,有關專家就開始觀察社會文化變遷對少數民族心理衛生的影響,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是昆明醫學院萬文鵬教授對云南邊疆少數民族地區所開展的追蹤調查。
由萬教授發起并主持的調查分別于1979年、1989年、1999年和2002年進行了四次。在這20多年中,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生產方式從刀耕火種、靠天吃飯發展到種植諸如橡膠、茶葉、砂仁等經濟作物為主的新型農業,經濟的發展也使當地群眾的傳統風俗習慣正在逐步發生著變化;同時,隨著民族間文化交往的增加,以及現代生活方式的大量涌入,使少數民族地區人們的價值觀念越來越有所趨同,甚至與西方文化都有了頻繁的直接接觸。社會文化的急劇變遷,使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群眾的精神衛生問題有增加的趨勢,而一個特別突出的就是酒精濫用問題日益嚴重。
與以往把少數民族嗜酒簡單地歸咎于其文化傳統的普遍認識不同,調查中發現,邊疆少數民族群眾開始大量飲酒只是近20年的事情。1979年,他們飲酒主要局限在節日、慶典活動中,飲酒相關問題還沒能以引起調查組的特別關注,而到1989年酒依賴人數大幅增加,抽樣調查平均日飲酒量80克以上者已占總人口6.97%,調查組當時就預見性地提出“過量飲酒將成為威脅部分少數民族人群身心健康的重要因素”。
2002年底,調查組對滇西南某鄉的5個村民小組共640名15歲以上農民的飲酒和醉酒情況、飲酒態度、酒精所致精神障礙患病情況進行了調查,結果發現當前該地區群眾飲酒普遍。被調查者中承認曾經飲酒者占77.2%,與飲酒情況比較嚴重的美國(1995年入戶調查結果80%)接近;飲酒量大,所有被調查者人均年飲酒量折合純酒精11696ml,按飲酒者計算則折合15122ml,遠遠高于國內平均水平,與西方發達國家水平相當;急性酒中毒的患病率高,月患病率達115.63‰,是1998年全國六地區調查半年患病率的近4.4倍;酒依賴和慢性酒中毒性精神障礙的患病率極高,現患病率分別達到176.56‰及26.56‰,遠遠高于1998年國內六地區調查的結果(分別只有34.28‰及3.95‰),甚至超過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接近國內報道的最高水平。
少數民族地區的飲酒問題如此迅速的惡化,其原因應該是錯綜復雜的。為此,研究人員在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的同時,又借鑒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進行了一些調查分析,發現了一些導致嗜酒問題日益嚴重的原因。

傳統中寬容的飲酒觀念
邊疆少數民族地區飲酒問題逐漸發展嚴重,與當地文化中比較傳統的飲酒觀念確實有關。解放前,飲酒在少數民族地區常常與較高的社會經濟地位聯系在一起,在舉行一些祭祀儀式時,山寨的領導人常常飲更多的酒;而一些家庭經濟條件較好者也常常飲酒,人們普遍羨慕那些每天有酒飲的老人。解放以后,在經濟允許的情況下,到了一定年齡以后的日常定量的飲酒行為仍然比較流行,而且隨著集體勞動和活動的增加,醉酒事件的發生也有增多。
調查中,61.7%的被調查者不認為天天飲酒是件丟臉的事情,對飲酒的寬容還體現在對小齡飲酒者的態度上,在調查15歲以前第一次飲酒的公開性時,68人里只有11人(19%)是偷偷地喝酒。
經濟發展提供了物質條件
飲酒,特別是普遍大量地飲酒,需要有足夠的經濟支持。在本次調查中,被調查者在回答“為什么現在的人喝酒比以前多?”的問題時,無論男女老少,第一個原因總是“以前買不起,現在買得起了。”
改革開放使民族地區在近20年中得到長足發展,群眾的經濟收入有了較大幅度的提高,滿足了飲酒所需要的經濟基礎。調查中發現,村里有老人的家庭幾乎每戶都買了一個大塑料桶(容積35L),定期(有兩個老人的家庭一般是每5-7周一次)到市場上批發白酒回來供老人們每日飲用。“否則,”有的村民說,“就顯得不夠孝順老人了!”。
飲酒常常被認為有助興的作用,在這一地區也同樣如此,調查中有70.2%的人同意這種說法,而反對者只有18.4%。經濟的較快速發展可能使人們面臨更多的“高興”情境,從而增加了人們的飲酒機會。
本次調查的結果還顯示,家庭人均收入和主觀富裕感與個人的飲酒頻度和醉酒頻度密切相關,這說明經濟走向富裕可能是導致飲酒行為的增加的原因。
社會變遷與文化不適
不少證據表明,邊疆少數民族地區飲酒相關問題的日益突出也與外來文化的影響和社會文化的變遷有關。
首先,外來文化的誤導,可能使當地群眾的飲酒增加。調查訪談中,被調查者常常要問的一個問題是:既然要限制飲酒,為什么漢族人還要生產出那么多酒來賣,而電視里面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酒廣告?在飲酒態度調查中,同意漢族人和有成就的人喜歡喝酒這種說法的明顯多于反對者;對于“有成就”一詞,許多少數民族常用語中似乎找不到很合適的詞來匹配,有的翻譯就舉例說明,有時提到“國家干部”,被調查者就會頻頻點頭,表示同意。
其次,飲酒可能被用來與外來文化打交道,也就是說,可能將飲酒作為一種“外交手腕”來使用。在這些地區,幾乎所有政府和項目官員到這來,村干部和村民都會在接待中和他們一起大量喝酒;而原先不怎么喝酒的村民,一旦當上村干部,為了應酬,酒量都會直線上升,有人說:“事情都要在酒桌上去談,不喝酒難辦事!”。而這些官員們的飲酒行為和他們通過這些飲酒行為得到的好處又可能進一步誤導他們更多地飲酒。
更為重要的是,少數民族群眾還可能用飲酒的方式來應對社會文化變遷帶來的對自我和民族文化認同受到的挑戰。調查中發現,文化程度與醉酒頻度成正比,在35歲以下人群中,與飲酒量和飲酒頻率也成正比,這一方面可能因為受教育者更易為外來文化所誤導,且家庭經濟條件相對較好有關,另一方面,這種現象更深層的原因可能是:他們的自我和民族文化認同受到嚴重挑戰,從而導致他們的適應不良和個人目標喪失。事實上,接受更多現代教育的個體回到各村寨后,除了少數當上村寨干部的以外,他們的文化程度并沒有給他們在當地以重體力勞動為主的生產生活中帶來明顯的優勢,而他們把自己的實際情況與自己的所學、所見、所聞進行比較的過程中,感受到了更多的矛盾和失落。
調查資料還顯示,單身也可能與飲酒頻率的增加有關系。而目前部分民族地區單身現象突出,主要由以下兩方面的原因造成:外來文化的影響使離婚和分居增加;大量接受一定現代教育的青年女性外出打工后不愿意再回到家鄉,在青年人中造成性別比例失調,使很多青年男性無法找到異性對象。離婚和分居事件本來就是飲酒的誘因,而青年男女比例失調也常常造成更多男性戀愛失敗而大量飲酒;長期找不到戀愛對象,還可能進一步造成對自我認同的影響,導致適應不良、目標喪失的飲酒度日。也就是說,單身對飲酒的影響,其根源還是在于外來文化影響下的社會文化變遷。

缺醫少藥和過度勞累
不管是否有道理,嗜酒者常常會找一些客觀原因來解釋自己的飲酒行為。在部分民族地區,最常見的說法則是“飲酒可以防治風濕”、“可以解乏”。訪談中發現,他們所指的風濕包括了大多數的軀干和四肢疼痛,甚至包括了痛經。這種觀念與中醫“酒可以‘通血脈,散濕氣’、‘溫腸胃,御風寒’、‘止腰膝疼痛’”的說法相類似。
過去少數民族群眾在患病時主要求助于巫術和草藥療病者,現在正在向主要求助于現代醫學的求醫模式轉變。然而,一方面由于基本醫療保障體系還不完善,對于剛剛解決溫飽問題的他們來說,醫療費用顯得太昂貴了,因此,小病一般不會到醫院去就診;另一方面,常年在山地、坡地中奔波勞作的人,到了晚年總會在身體上留下一些傷痛等不適,這些不適嚴重的時候,據說會徹夜難眠。而由于其對神經中樞的抑制作用,酒精在一定程度上有緩解這些慢性疼痛和催眠的作用。于是,每天勞動回到家后,借酒鎮痛和催眠成了當地人飲酒的一大重要原因。
一位被認為頗有見識的老人明確指出了這一點,“人老了,一輩子勞作,積勞成疾,又買不起藥吃,不喝點酒怎么行?”。在飲酒態度調查中,70%的被調查者同意“適當飲酒有益健康”的說法,這原本是正確的,可他們所認識的適當飲酒量大多是指自己目前的飲酒量,即使他已經滿足酒依賴的診斷標準。調查中發現一些這樣的酒依賴者:在某天勞動回來以后,覺得很累、很不舒服,喝了酒以后感覺好多了,于是,從那天起開始天天飲酒,酒量越來越大,逐漸發展為晨飲,甚至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發展到一天到晚都在飲酒。
急需采取干預措施
對集體嗜酒行為的防治一般強調通過加強有關飲酒危害的衛生宣傳工作來取得效果。但國外的研究表明,對少數民族的飲酒問題,單純地對他們進行有關嗜酒危害性的宣傳教育遠遠不夠,這些少數民族群眾常常已經一定程度上認識或感受到了嗜酒的危害性,然而他們還是難以擺脫。因此,在進行宣傳教育的同時,還應結合少數民族文化傳統,采取相應的干預措施。例如,應積極發掘少數民族文化中一些對精神衛生有保護作用的因素,事實上,相關資料和我們的追蹤調查均表明,在許多地方至今未發現有海洛因等違法藥品的濫用情況,這對地處邊陲,毗鄰境外“毒源”的邊疆民族地區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這肯定與當地文化中對其危害性的認識有關。因此,發掘并利用這些具有保護作用的文化因素,使其學會正確區分適當飲酒與有害飲酒,當是一個有效的解決途徑。在此基礎上,還可引導他們制定有關的村規民約,限制過分出格的嗜酒行為。另外,還應切實改善當地的生產生活條件,建立有效的醫療衛生保障體系,改變以酒代藥的觀念和飲酒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