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從富寧出發(fā),沿323國道向廣西方向行駛,這條路是云南與兩廣的主要通道。途中山高谷深,已看不到廣南那種雋秀的小山峰。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穿行,不時與各種大貨車為伍,路面雖是瀝青鋪成,但彎大坡急,那些滿載的貨車在路上扭來崴去走得甚為艱難。我不由得想到了過去的馬幫、驛道和此行的目的地———剝隘。
剝隘位于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富寧縣,兩面臨水,馱娘江和那馬河在此匯合,然后流向廣西百色。古時這里是云南通往兩廣及其它地區(qū)的水上交通要道,也是邕州古道的終點。明初,剝隘立阜,設(shè)有水、陸兩路碼頭。清乾隆中期滇銅與粵鹽互易于剝隘之期為鼎盛,南方各省商人云集剝隘,滇南馬幫擁擠剝隘,舟船滿江而浮,日夜鬧市。民國元年,滇越鐵路通車,過境商品多經(jīng)越南海防入滇,下剝馬幫和駐剝商旅漸疏。后因戰(zhàn)亂不斷,路劫土匪猖獗,商路時通時阻,便逐步走向衰落。在云南,像剝隘這樣衰落了的古鎮(zhèn)數(shù)不勝數(shù),但剝隘不僅僅是衰落,而且隨著百色水利樞紐工程的開工,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淹沒在水下……,后代們將僅能從一些記載中讀到它。
大概是接近廣西的緣故,天越來越悶熱,路旁已出現(xiàn)一些房舍和商店,商店名稱中已有剝隘字樣。走進小鎮(zhèn)已是正午時分,街上行人極少,陽光將地面和墻壁照得一片慘白,熱浪伴著強光撲面而來,讓人眼睛都難以睜開。街口,一座廟宇似的建筑靜靜地矗立著,流線型的擋火墻高聳于屋面之上,粗大的門柱已分辨不出顏色,斑駁的墻磚上已爬著點點青苔,脫了漆的大門緊鎖著,不看旁邊立著的石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就是有名的“粵東會館”。透過門縫,里面雜草叢生,屋頂芳草青青,主體建筑已塌了半邊,看來此處不只是人去樓空,而是早已無人問津。粵東會館,始建年代不詳,重修于清康熙年間,舊稱嶺南會館。建筑縱深為前后二進,高大的垣墻外圍包繞。其中軸線排列為門屋、正廳、后廳。到清嘉慶年間,商賈擁擠剝隘,嶺南會館無法載容,又分為粵西、粵東、江西三會館,五湖四海的客商伴著南腔北調(diào)的說話聲,在這里進進出出高談闊論,操縱著兩廣的商品和云南的物資……

抱著尋古探幽的心情,我們轉(zhuǎn)入一條房舍錯落石板鋪地的小街,一路尋尋覓覓,不見什么雄奇建筑,皆為居家住戶,但大有粵式風韻。屋檐下的老人在悠閑地做著手中的活計,對我們的到來只投來善意地一瞥。帶有廣味的說話聲不時從敞開的房門飄蕩到午后安靜的小街中,顯得清朗悠遠。伸頭從窗口望進去,便有聲音招呼進去坐坐,還告訴大碼頭就在前面。原來幾個老人正在屋里玩麻將,也好像知道我們要來,來干什么。
在小街盡頭立著一道石門,穿過石門一溜的石階直鋪到江邊,回頭可看到門頂“博愛大碼頭”五個大字。石階兩邊殘墻斷壁,顯得冷落,左看右瞧也難以想象當年的盛景,看來它早已不再有迎來送往之事了。元末明初,剝隘至百色便有木船運輸,乾隆后,船運最盛時日達數(shù)百艘,滇越鐵路修通后,水運逐減,到1958年,富寧至百色公路通車后,外境貨物不再經(jīng)碼頭轉(zhuǎn)運,大碼頭從此沉寂了下來。1950年1月6日,陳賡將軍率領(lǐng)的解放軍也就是從這里進入云南的,從此拉開了解放大西南的序幕。幾百年來,這里潮起潮落,世事滄桑,大碼頭的石階見證了這風風雨雨,現(xiàn)如今,只能空對一江春水了。此時正值枯水期,江水已退到了對岸,只剩下窄窄的一條大河。下到江邊回過頭來再看,一排的房舍城堡般高聳在江岸上,窗口就像一雙雙眼睛注視著江面,這大概就是一首描寫剝隘的古詩里提到的“家家都筑望江樓”了。江中的人望著樓,樓里的人望著江,這其中不光是欣賞風景,更多的可能是希望與期盼吧。遙想當年,馱娘江中百舸爭流桅桿林立,大碼頭上上貨卸貨不分晝夜,嘹亮的號子聲在江面上回蕩,不夜的碼頭將整個小鎮(zhèn)都攪動得歡騰起來。小鎮(zhèn)中商號林立,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絲竹管弦之聲通宵達旦……

熾熱的陽光打斷了我的思緒,把我趕上了岸,趕回到小街中來,我便開始留意起兩邊的建筑,想找出一點過去的影子。清末剝隘已有信和昌、英安昌兩家商號。民國年間由幾家商號合資創(chuàng)辦萬安煙廠,產(chǎn)售熟煙。另有廣興隆、廣昌、良興等資本雄厚、鋪面較大的商號。面對這空蕩蕩的小街,當年景象早已隨悠悠歲月飄逝得無影無蹤。一棟高聳的房屋,門上方的木板上隱約可看出“德勝昌”三個字還有落款,這可能是在有意無意之中留給后人的最后一絲痕跡,但緊閉的大門又封存了過去的一切,擋住了探尋的目光。街邊蔭涼處一著黑衣的老嫗從容地坐著,從臉上的皺紋和手上的青筋判斷,年紀已在九十左右。面對鏡頭,她投來平靜的目光,小鎮(zhèn)的風風雨雨大起大落早已了然于心,使她對身邊的一切都能泰然處之。在她起身離去時,我發(fā)現(xiàn)她坐著的那塊石板是一石碑,上書“禪室”,落款:廣州府某某立,看來此地的一磚一石看似尋常卻都不簡單。在小街轉(zhuǎn)角處的一小店門前,一老漢獨自面對著一盤棋局,和他說起碼頭,老人平淡地說,過去碼頭多了,背后就是六碼頭。站在六碼頭的石階上,望著江對岸高大的群山,不知這六碼頭的“六”是序數(shù)的六,還是陸地的陸。過去一隊隊馬幫翻山越嶺風餐露宿來到這里,馬鈴的丁當聲響徹小鎮(zhèn)的西邊,趕馬人不僅給小鎮(zhèn)帶來了云南的物資也帶來了高原的粗獷與豪放。短暫的休息后,他們又從這里投身進莽莽群山,不論來和去皆前途未卜,但都滿載著希望……小鎮(zhèn)的過去,看來只有這靜靜流淌著的馱娘江才能訴說得清了。
從小街出來,鎮(zhèn)上的一個小集市正熱鬧,瓜果蔬菜,燒臘鹵味一應俱全,但也就限于滿足小鎮(zhèn)居民的一日三餐,和過去相比是不能同日而語了,但卻更為實在。問起將要面臨的搬遷,要離開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園,他們只是微笑,反倒沒有太多的眷戀。看來在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總是要毀滅和淹沒一些東西,剝隘如此,三峽更是如此,還有許許多多……只是不要留下太多的遺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