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與肉，全都是你的恩賜

一

轉眼母親已經離世23年了。在這23年里，我從羸弱、困頓、自卑中，成長為有一點成就的新聞工作者。每次站在上海濱海古園她的墓地前的時候，我都會想，她以這樣的勇氣和毅力把我養大，意義何在？她除了給我肉身，還給了我什么？

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可我越是臻于成熟，越是覺得真正教給我立身之道、深刻影響過我的人還是她。

母親是我26歲那年去世的。因撋仙較孿紓以謁肀咂涫抵淮裊*17年。細想起來，許多隨風而去的小事，其實并沒有真正消逝，而是埋藏在我的心底，影響著我的一生，并且注定會以某種方式遺傳給我的孩子。從這個角度說，母親其實是不會死的。

二

關于母教，我最早的記憶是在5歲。那時候，我非常頑皮，很難管束。母親既要幫助父親開店，又要照料我們，不免顧此失彼。因此，她把我送進幼兒園。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我沒有以前活潑好動了，又把我接回家。為此，她還和父親吵了架。原來，母親寧可自己辛苦，也不愿意讓我受壓抑。

長大后，每想起這事，我都會覺得驚奇，目不識丁的母親，竟有自己的教育思想！

如今，我之所以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之所以有一點獨立思想，有一點創造力，一定和母親早年的教育方式有關。

三

母親以她和父親微薄的薪水養育了我們10姊妹，這就注定了她要比別人吃更多的苦。

那些年，她總是步行上班，連3分錢的電車都不舍得坐。撊曜勻輝趾時期，她總是給自己撇出一碗近似米湯的稀飯，把最稠的留給父親，不稀不稠的留給我們，一年365天，天天如此。

偶爾改善伙食，母親總是站在一邊，微笑著看我們吃。哪個孩子吃少了，她會提醒他多吃些。哪個孩子不敢再舉筷子了，她會把他的碗拿去，舀一勺菜放里面。她總是說她不餓，等我們吃過了才上桌，揀我們剩下的飯菜吃。

那個饑饉的年代，她總是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給我們吃。從照片上看，那幾年她瘦得很厲害，和從前相比判若兩人，她真是割身上的肉給她的孩子吃了！

四

可是，在她身上看不到這種生活本該賦予她的窮愁和潦倒。她總是鼓勵我們：要爭氣。走路的時候，她腰板挺直，步履堅定，好像什么困難都不能把她壓垮。她非常重視家庭氣氛，再窮的日子也要過得有板有眼，再寒磣的晚餐也要大家圍著桌子吃。

她會用一些來歷不明、類似諺語的順口溜佐證她的生活主張，如“有菜沒菜，弄個大桌子抬抬”，“沒錢買肉吃，睡覺養精神”，“一人吃，爛嘴沿；眾人吃，大家甜”，“要知家中妻，就看丈夫衣”等等。

春節，在外地讀大學、工作的哥哥、姐姐回來了，家中又熱鬧起來了。每天晚上，做完了該做的事，大家總是圍著半躺在床上的母親談話，談經歷、談見聞、談思想、談親情、談家庭安排，久久才散。夜深了，我們實在不忍心讓有失眠毛病的母親睡得太晚。

唉，這樣的夜晚，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了！如果有來世，我還愿意投胎為她的兒子，還愿意在這樣的夜晚，圍坐在她的身邊。

五

那是我“上山下鄉”的第二年春節，我從江西農村回家探親，在江西某部當軍官的姨夫讓我捎許多農副產品給姨媽。火車抵達上海的時候，因我一個人拿許多行李，只好來回搗騰，結果把姨夫捎的東西丟了。

母親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只是好言安慰。

那些東西的價值相當于母親三個月的工資，母親決定照賠。家中很窮，頭一年我下鄉，大哥二哥同時分到外地工作，母親為了給我們打點行裝，還借了錢。因此，那個假期我一直被負疚的心情壓抑著，悶悶不樂。母親見我這樣，就說：“這有什么想不開的？你就當我們自己吃掉了不就完了！”

母親的慈悲大愛，豁達大度，也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六

母親并不因為子女多、負擔重而流于粗疏。10個孩子的思想，10個孩子的需要，她都了然于心，分輕重緩急逐一解決。每個孩子都能說出許多感人的故事，都認為母親最愛的是他。但母親度過多少不眠之夜誰知道？

如前所述，有好多年，我因身體羸弱、陷在農村而變得非常自卑，見人羞怯、慌張、語無倫次。有一次，一位漂亮的中學時代的女同學有事到訪，我的“毛病”暴露無遺。女同學走后，我生怕母親提起這事，企愿她什么都沒有看見。幸運的是，母親果真沒有提起這件事，好像她真的什么都沒有看見。

直到有一天，我要辦一件對我非常重要的事，要見一位重要的人物。出門前，母親叮囑我：“見了人家，要聽人家把話說完再開口，不要急。話要慢慢說。”我才猛然意識到，那天的情景并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只是，她不愿意正面和我談這個問題，她怕傷我的自尊心。

唉，母親，因為有我這個格外窩囊的兒子，你的心一定被悄悄地灼痛過許多次！

七

因為有這樣的母親，在那陰霾的年代，我們的心并不灰暗。我們也曾自卑，但從沒有自暴自棄。我們都上了大學、或為了減輕家庭負擔上了中專，都成了對社會有用的人，都為母親爭了氣。

母親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到她每一個孩子呆的地方去看看他們是怎么生活的。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變使之落了空。

母親患的是白血病，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最后的時刻，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還在農村的我，曾以嘶啞而微弱的嗓音交代我二姐：“我要是不行了，你要好好照顧他。”這個場景，是被剛好走進病房的我看見的。那一剎間，我的心被一萬支箭穿透了。我奪門而出，站在空曠的走廊上號啕大哭。

到殯儀館見最后一面，我躊躇著不知該送她老人家一件什么。我的口袋里只有幾角錢。最后，我買了一塊手絹。我想，這可以成為從此長眠地下的母親的貼身之物，當她思念她的孩子們的時候，還可以用它擦一擦淚水。我把這塊手絹悄悄地塞到她老人家的手心里。

最后的時刻，我只能有這樣的表達。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為她養老送終。

八

母親走后第二年，我直接從農村考上了大學。但我絲毫也高興不起來，只有無盡的悲哀，因為最應該和我分享快樂的那個人已經走了。

那幾年，我，一個思想快要成熟起來的年輕人，一直在思考文章開頭提到的、在別人看來也許是愚蠢的問題：母親以自我毀滅般的犧牲精神撫養我們，意義何在？我應該以什么方式紀念她？為了她，我應該怎么度過一生？僅僅是謀一個好職業，吃好，穿好，還是要為千千萬萬像她那樣的人做些什么？

上帝啊，你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召回母親，就是為了給我這個啟示嗎？

母親走了，我的生活之路也永遠地改變了。可是，無論我走在哪里，我的心永遠停留在濱海古園那塊寂靜的土地上。因為，那里睡著我魂牽夢繞的母親，那是我回家的路！

（責編 關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