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中國首例“安樂死”，兒子能否步其后塵？

1986年，他申請醫院為母親實施了中國首例“安樂死”，公安機關將他和執行“安樂死”的醫生逮捕；6年后，最高人民法院宣告他們無罪。如今，他又病入膏肓，他向醫院要求為自己實施“安樂死”。他的愿望能實現嗎？醫學和法律界的專家對此有何看法？

6月9日下午，經過多方查詢，記者終于采訪到了正在西安市中心醫院住院的王明成。王明成顯得異常虛弱，說話十分艱難，聲音低微。在其妻子吳麗榮的“翻譯”下，記者探知了王明成為母親申請安樂死、入獄近6年又無罪釋放的內幕以及自己要求安樂死的辛酸歷程。

大孝子為生母“安樂死”

1984年10月4日上午，正在陜西第三印染車間上班的王明成突然接到大姐從漢中市發來的電報：母親有病住院，請速回。

王明成立即請了假，急匆匆地從西安坐車回漢中老家。

像天下所有孝順的兒子一樣，王明成非常愛他的母親夏素文。王明成心里知道，母親的病全是勞累所致，因為父親下世早，他和兩個姐姐及一個妹妹全靠當工人的母親拉扯大。

當王明成趕回漢中市時，母親已經住進漢中市傳染病醫院，被診斷為“肝硬化腹水”。

看著病床上母親痛苦不堪的樣子，王明成心如刀絞。隨后，他向廠里請了長假，在醫院陪護母親。

1986年春節過后，母親病情加重。進入6月份后，長時間臥床的母親臀部出現了褥瘡，下肢水腫，腹部腫脹，大小便失禁，昏迷不醒。

6月12日中午，昏迷多日的母親突然醒來，把手上戴的一個祖傳金戒指取下交給王明成說：“明成，你要是心疼媽媽，就趕快讓我死吧，我實在是忍受不了啦。”

王明成當即失聲痛哭，母親說完這句話后，又陷入了重度昏迷。看著病情已到晚期的母親，王明成知道，再繼續治療只會增加母親的痛苦。

6月25日上午，王明成和妹妹向母親的主管醫生、漢中市傳染病醫院住院部肝炎科主任蒲連升咨詢其母病情，蒲連升說治療無望。王明成說：“既然我媽的病沒有救，能不能采取些措施，讓她少受痛苦安樂地去吧。”

蒲連升說：“不行，在國外，醫生可以對患絕癥的病人進行所謂‘安樂死’，但在我國還沒有立法。”

6月28日上午9時左右，王明成又到蒲連升的辦公室，要求給母親采取“安樂死”，蒲連升不同意，并說：“你們不愿治了就把病人拉回去。”

王明成當即跪倒在地，哭求醫生同意自己的請求，并表示愿意承擔一切責任。蒲連升被王明成的孝心所感動，只好默認了他的請求，于是，他先給王母開了100毫克復方冬眠靈處方一張，在處方上注明“家屬要求安樂死”，并讓王明成在處方上簽了字。

6月29日凌晨5時，王母夏素文離開人世，成為中國首例安樂死的病人。

被捕六年后宣布無罪

1986年7月1日，王明成和兩個姐姐及妹妹把母親安葬后，正準備返回西安上班，其大姐、二姐卻以醫院把母親治死為由讓醫院賠償母親的醫療費和喪葬費。漢中市傳染病醫院斷然拒絕。

王明成的兩個姐姐本意是為了追償一些費用，不料弟弟也被收審，頗感后悔，隨即要求撤訴，但公安和檢察機關以此案屬于公訴案件不能撤訴為由拒絕了。

1987年9月，漢中市人民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將蒲連升、王明成等人依法逮捕，并于1988年2月8日向漢中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1991年4月6日，漢中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王明成和蒲連升，其行為已屬剝奪公民生命權利的故意行為，但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構成犯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條，宣告蒲連升、王明成二人無罪。

隨后，漢中市人民檢察院對一審判決不服而提起上訴。蒲連升和王明成則對一審判決認定其行為屬于違法行為提起上訴。漢中地區中院于1992年3月25日二審裁定：駁回漢中市人民檢察院和蒲連升、王明成的上訴；維持漢中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

至此，中國首例“安樂死”殺人案塵埃落定，被關押了將近6年的王明成被無罪釋放，回到西安原單位上班。

病入膏肓尋求“安樂死”

1998年，王明成被迫下崗，每月只能從西安市勞動保障部門領取230元生活費。雖然妻子仍在廠里上班，但每月領到的工資還不到400元。此時，王家的生活陷入困境。

唯一能讓王明成夫婦稍感安慰的是，正上高二的兒子學習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為了供養兒子完成高中學業并能繼續到大學深造，王明成外出收購一些舊摩托，拉回家后沒日沒夜地擦洗打光，然后運到市郊賣出。運氣好時，一輛摩托能賺100多元，不好時非但一分錢不賺，還要倒貼不少。

對于王明成來說，2000年11月3日又是一個黑色的日子。這一天上午，他被查出患了胃癌。住院10天后，他做了胃部切除四分之三的手術。

手術后，由于沒有錢，王明成拖著病體不肯繼續住院，放棄了化療和放療，一年后，胃部的癌細胞擴散轉移到肝臟并檢查出患有心臟病、支氣管哮喘、心力衰竭等多種疾病。

王明成怕花錢，拖著病體不肯去醫院治療。2003年1月7日，王明成的妻子吳麗榮和正在西安某大學讀大三的兒子強行將他送進西安市中心醫院。

王明成住院后，妻子和兒子輪流陪護，四處借錢讓醫生減輕他的病痛。看著妻兒為了讓自己安心住院治療而在自己面前強顏歡笑，背后卻悄悄吞下苦水，王明成心如錐刺。他愛妻子，也愛兒子，他希望自己能盡快恢復健康，擔當起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但他心里清楚，自己這胃癌加肝癌綜合病治好 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繼續治下去只能讓家里債臺高筑，自己死后只會拖累妻兒。

王明成決定選擇“安樂死”。

2月4日，他偷偷地向醫院提出安樂死的請求，但被醫院拒絕了。

“安樂”請求遭拒

妻兒從醫生那里知道王明成的想法后，堅決反對，哭著勸王明成道：“即使傾家蕩產，也要讓你的生命維持到最后一刻。”

妻兒的關愛和規勸讓王明成冷卻的心漸漸有了些暖意，他又開始了安心治療。雖然醫護人員盡職盡責，但王明成的病情仍在不斷惡化。6月份后，巨大的疼痛令他不堪忍受，而止疼藥吃到最大限量也不起作用，醫生開始給他注射杜冷丁。

痛苦不堪的王明成再次想到了“安樂死”。此時，由于兒子所在的大學防非典已經封閉，不準學生外出，王明成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妻子。吳麗榮一聽丈夫又要安樂死，當即反對，并說：“你若真的安樂死了，別人還不把我的脊梁骨搗斷？再說，你真像母親一樣走了，公安部門把我抓走了可怎么辦？明成，聽我的話，你的病能治好，我不怕花錢。”

“可是，我生不如死啊！麗榮，你不知道，我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痛苦。我求你了！”王明成說完，與妻子相擁而泣。

“看著明成這個樣子，我知道他的想法是對的。如今，活著對他確實是件痛苦的事。”采訪時，吳麗榮眼淚嘩嘩地說。

王明成顯得非常平靜，不時強撐著病體為妻子擦淚，他說：“安樂死不但能解除我的痛苦，而且我還可以捐獻出自己的角膜、腎臟等器官，再者家里也不必再為我花這冤枉錢了。”

6月5日，王明成再次向醫院提出“安樂死”，并說了自己就是中國首例“安樂死”的病人夏素文的兒子。醫院得知這一情況后，極為重視，當即讓王明成寫一份“安樂死”的書面申請書。7日，王明成把寫好的“安樂死”申請書遞交給醫院。

為了避免自己“安樂死”后再給家人惹出一場官司，王明成沒有讓妻子在申請書上簽字。

6月9日上午，經過研究并報請上級有關部門審核后，西安市中心醫院給了王明成明確的答復：在國家沒有立法的情況下，醫院不能為他實施“安樂死”。

是是非非說“安樂”

王明成要求“安樂死”并遭醫院拒絕的消息傳出后，立即引起了各方面的關注，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贊同，有的反對。

贊同的一方認為，王明成的“安樂死”想法無論對自己和家人及社會都是一種解脫。

當年為王明成“殺”母無罪做辯護、曾獲陜西省“十佳辯護獎”的朱西武律師說，王明成是個少有的大孝子！他當年建議對母親實施安樂死是出于對母親的愛，如今他在自己病魔纏身時，又欲求“安樂死”，因為他也很愛自己，更愛自己的家人。

朱律師認為，如今同樣疾病纏身的王明成向醫院遞交要求“安樂死”的申請，和十多年前其母親夏素文相比，前進了一大步。縱觀世界關于“安樂死”的法規，申請“安樂死”者必須是本人。隨著科學技術，特別是生物學和醫學的迅猛發展，人們對死亡注入了新的概念。對生命的死亡也展開了理性的討論，即人類是否有選擇死亡的權利，也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注重生命價值、保持人的尊嚴。

當年參與王明成案的研究和審判工作的法學家、現任陜西省紀委副廳級紀檢員、省監察專員王鴻鱗說，當年王明成的案子在審理期間，他多次見過王明成，現在從報紙上看到王明成的遭遇，十分同情。王鴻鱗認為，“安樂死”對社會是有益的。從表面上看，“安樂死”雖然也是致人死亡，但與刑法的故意殺人罪有著本質的不同，對垂危病人使用“安樂死”是通過人工措施改變瀕死的痛苦狀況，也就是對死亡方法和途徑的一種選擇，這是一種觀念的更新，也是對生命和死亡的再認識。因此，“安樂死”的行為不具有社會危害性，而且對社會有利。但多數人反對王明成這一“安樂死”的想法。

主治王明成的李醫生說：“他多次要求‘解脫’，但我堅決反對！”李醫生認為，醫生的天職就是盡一切可能幫助病人減輕痛苦，延長生命，哪有幫助他們結束生命的道理？

中國社會學學會理事、陜西師范大學社會學副教授王繼認為，在我國的傳統道德觀念中，活著，即使是痛苦地活著，也是對生命的最大尊重。王明成的“安樂死”想法，就目前而言，既不能為道德接受，更不能為法律接受。王繼說，即使在現代化程度較高的國家，也只有極少數的地區允許“安樂死”這種結束生命的方式。他建議王明成要對“安樂死”有正確的理解，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不要一錯再錯，鼓起勇氣堅強生活下去。

河南乾元昭義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張乾認為，目前，我們還找不到“安樂死”的法律依據，很難將“安樂死”和故意殺人區別開。中國現行的法律禁止任何人“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如果醫生真的通過藥物來結束了王明成的生命，醫生就完全可能被司法機關定性為“故意殺人”，要受到來自行政、法律的懲罰，以及社會輿論的譴責。

記者請河南省人民醫院醫學博士黃遂柱就王明成想“安樂死”這一想法發表看法時，黃博士不愿針對此事多談，他說自己只能從醫學角度談一點有關“安樂死”的知識。

黃博士說，安樂死來源于希臘文，原意是快樂的死亡或尊嚴的死亡。英文解釋為：讓患有不治之癥而又非常痛苦者和非常衰老者無痛苦地死去。我國學者給安樂死下的定義是：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在危重瀕死狀態時，由于精神和軀體的極端痛苦，在病人或家屬的要求下，經過醫生的認可用人為的方法使病人在無痛苦狀態下度過死亡階段而終結生命全過程，但我國目前還沒有法律明確規定安樂死合法化。

2003年8月3日凌晨3時30分，王明成在痛苦中死去。（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