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把誰照亮

一

我叫“豆子”。不怕您笑話，我是那種身材矮小長相特“提神”的男人。但丑陋的外形并不妨礙我的智力發(fā)育和雄性激素分泌，我體格強健、智商不俗，畢業(yè)于一所重點院校×××市第一高級中學(xué)。 但我沒什么朋友，因為我能輕易看穿他們，因此我很無聊；我也沒有女友，因為我無法滿足她們的物欲又不能假裝不知道女人的現(xiàn)實，因此我很寂寞。

可以說我這幾年的生活和和尚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穿工作服、生活圈子狹小、有性沖動。 如果非要區(qū)分的話恐怕也只有兩點：我不是光頭；我吃肉、做愛。

我來自北方，但多年混跡于廣州。

有人說，最大氣的城市是北京、最西化的城市在上海，最說不清的城市就是廣州。如今我就生活在這個說不清的城市里，過著說不清的生活。

我的出租屋在崗頂。那是一個“握手樓”林立的地方，老廣們把樓建得高高的一個挨著一個。站在陽臺，你可以伸手從鄰居手里接過一支香煙。但我從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因為這里沒有鄰居，有的只是同樣的自閉和寂寞。坐在床上，你能清晰地聽到隔壁的爭吵或歡快的呻吟。但我很少去欣賞。

我也沒有床，只有一片用泡沫拼成的地鋪。

那是我殘喘的地方，我可以安靜地躺在那里，拉上窗簾、關(guān)掉手機，釋放一天里積攢下來的感觸、靜聽自己靈魂的喘息聲，讓黑暗把自己稀釋掉再悄悄復(fù)原。

“握手樓”的房東大多住二樓，一樓則是店鋪。

我住的那一棟也同樣，一樓是發(fā)廊，即新社會的妓院。

妓院里的從業(yè)人員不叫妓女而被籠統(tǒng)地稱作“小姐”，或被親切地叫做“雞婆”。

“雞婆”們大都依門而坐，在室內(nèi)橘紅的燈光襯托下探出半個軀干在外面。偶爾會有招攬生意的聲音飄過來：“靚仔，進來坐坐嘛。”

但她們見到我只是輕輕地笑。她們就住在我的隔壁，是我的“鄰居”，唯一沖我微笑的鄰居。

二

我的最大愛好就是喝酒，因為我喜歡那種酒后忘乎所以的快感。

這天，從阿狗那里灌足了馬尿一路嘔吐著回來。———阿狗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老鄉(xiāng)。每次看到阿狗，我都有一種乞丐甲看到乞丐乙的感覺，眼球里帶著同情并反射著同情。那是一個從小玩到到大的哥們，同是邊緣人，沒妻沒妾沒房沒車，甚至比我還要丑。但他比我有學(xué)問，人家是本科。

胃里的肥料和沼氣在洶涌翻騰，我脖子抽搐著倒在地鋪上，做著辭職和年后的發(fā)財夢。 有人敲門。還沒等我反應(yīng)便進來了。是阿珠，一樓的“小姐”，我的鄰居。

“又來我這里沖涼！老不買煤氣也不怕影響生意？”我殘酷地譏笑她。 阿珠看了我一眼，一低頭進了衛(wèi)生間。

小姐們的業(yè)務(wù)是這樣展開的：做一次收費150，如果在發(fā)廊的隔間交易的話，老板抽50。帶到自己的出租屋則只用繳給老板30。阿珠屬于后者，發(fā)廊拉客，進家洗澡辦事，無噪音無污染自帶小床搞生產(chǎn)。

因此男的出來的時候頭發(fā)都是濕漉漉的，濕的頭發(fā)、疲憊的的臉外加滿足的眼神兒。 其實阿珠挺漂亮，廣西人。只知道她姓朱，18歲。

正在瞎琢磨的時候衛(wèi)生間里傳來一陣歌聲：“我只在乎你。”鄧麗君的名曲。

“你只在乎錢！”我沖著衛(wèi)生間狠狠地反駁道。

阿珠好像沒聽見，歌聲悠悠的依舊傳出來，很動聽，我的房間也很久沒有歌聲了。

出浴后的阿珠穿了一件很短的睡衣，上面繡著一個“機器貓”的卡通畫。顯得幼稚但又很容易叫人產(chǎn)生性虐待的幻想。她的臉是粉白色的，在熱水的作用下泛著點點紅暈，雪白而修長的腿、堅挺而勻?qū)嵉娜榉吭跈C器貓的后面微微顫動著。

她在我身邊坐下，翻身去找煙。性感的屁股高翹著令人熱血沸騰！

“真是一劑治療性功能障礙的良藥啊。”我伸手摸著她肉乎乎的屁股，一翻身撲了過去。

事后我疲憊地靠墻坐著。

阿珠躺在地鋪上，赤裸的身體像一個去了殼的新鮮荔枝。

我把腳放在的她的屁股上，輕輕的揉搓著。想到了一句話：喜歡女人眼睛的男人是男孩；喜歡女人胸脯的男人是成熟的男人；喜歡女人屁股的男人是色情狂。

三

春節(jié)就要來臨了，阿狗最近經(jīng)常來我這里，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商量著春節(jié)回不回老家。

離開家12年了，中途很少回去過。

記得當年高考落榜的時候自己還是個掛著淚的天真的孩子。

那年的8月，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上山、打柴，然后把它們堆在院子里，像小山一樣的高。離開家的那天清晨我起得很早，給廚房的大水缸里挑滿了水，然后指著那座小山一樣的柴對父母說：“夠冬天用的了！”然后一甩頭離開了家。一轉(zhuǎn)身就是12年。

阿狗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相遇在同一個城市里。

生活的無奈很快就澆滅了大學(xué)生的理想，他和我一樣不尷不尬的活著。趴在生活的最邊緣，就像這握手樓里的地鋪。

阿狗一喝酒就唱“城里的月光”。

每次聽他唱這首歌我就忍不住難過，這首歌曾經(jīng)承載了他全部的希望和初戀，如今則是一首挽歌了。

阿狗的女友是我們的高中同學(xué)，5年前阿狗千辛萬苦把她從老家接了過來。

5年前的阿狗總是一下班就往家跑，他告訴我他喜歡回家的感覺，喜歡走在樓道里聽女友的歌聲。

阿狗的生活變得積極而健康，他們甚至有一個賬本，開始計劃著用錢開始盤算著買房安家了。我去過一次，一塵不染的出租屋、淡淡的炊煙和那首“城里的月光”。令我好一陣羨慕。 后來她找到了工作，再后來就是頻繁的跳槽、浮躁和爭吵，最終分手。

女孩搬走了，有了新的戀人，一個有車有別墅的香港男人。

分手的第二天阿狗就搬了家、換了手機號碼。

記得他在電話里告訴我，如果自己有一天發(fā)達了一定要提著鈔票痛奸天下佳麗，讓她們脫光了在自己的別墅里像狗一樣爬，屁股上用膠水粘著鈔票。而且還要有音樂的伴奏，曲子不是別的，就是那首“城里的月光”！

然而5年過去了，阿狗并沒有發(fā)達。變得越來越消沉，瘋狂地上網(wǎng)、玩小姐。

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娶了4個老婆，我不解。阿狗說他耗了一個月的時間贏得了4個美眉的網(wǎng)上垂青，又花了600塊干了4個不同的“小姐”。

然后他大笑，笑我不知其中的神妙。說網(wǎng)絡(luò)里的感情是最干凈的，沒有物欲；在小姐的床上也是最爽的，沒有任何責(zé)任。

聽得我想哭。 商量來商量去，我還是沒和阿狗一起回家，我塞給他五千塊錢，說捎給我老娘，就說我春節(jié)忙不回去了。

又塞給阿狗一條廣州煙，說回家抽。年初一別忘了到我家里坐坐，手機別關(guān)，我要借你的手機給爹媽拜個年。

阿狗看著我，說你就回去看看吧，一副要流淚的樣子。 我哪有心回家呢，我正謀劃著春節(jié)里發(fā)點小財呢。

四

我所在的公司是搞機電產(chǎn)品銷售的，大當家的叫王水生，臺灣高雄人，即“臺干”（臺灣干部）。 王臺干是個細皮嫩肉的中年人，架著眼鏡很是斯文。身上終日灑著香水，有一股童子尿的味道。聽說我要辭職，王臺干一驚，盯著我一個勁地打量。

我昂然地笑，表情很像老戰(zhàn)爭片里的解放軍英雄“趙鐵蛋”。

交接工作的時候我悄悄留下了一位福建客戶的詢價單。大約70萬。詢價人姓侯，侯德，福建人。 就是價值70萬的侯德支撐了我的雄心壯志。我獰笑著走出公司。

大街上人潮洶涌，噪音不斷，這個城市總是像剛剛吃了偉哥一般亢奮。

臨近春節(jié)，花市已經(jīng)非常火爆了，很多人捧著鮮花走來走去。老廣迷信，過年的時候總要在門口擺兩盆桔子，桔，“吉”也；家里面還要插上很多的花，花，“發(fā)”也！

我邊看邊走，打量著別人的春節(jié)，盤算著春節(jié)后的計劃。

一高興，哼起了歌：解放區(qū)的天呀是晴朗的天，解放區(qū)里的人民呀好喜歡……

春節(jié)說來就來了。 阿珠也沒回家，和我一起過年，一起在阿狗的房子里過年。

除夕那天我們?nèi)コ胁少徚撕芏嗄曦洠€貼了春聯(lián)。

勤快的阿珠收拾了一桌子的酒菜，打掃廚房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哼著歌。

“新年快樂！”我一仰脖子喝干了酒，阿珠則依舊在忙活。 收拾完廚房，阿珠拿起筷子喘了口氣說：“這才有個家的樣子嘛。”

我不忍聽。看著阿珠，忽然有了愛憐的感覺。

手機響了。電話那端是鄉(xiāng)音，是我的父母和姐妹們。

父親說：“錢收到了，還是替你存著吧，家里都好著呢，不缺錢用。你在外頭咋樣啊？不忙了就回來看看，得照顧好自己，少抽煙……”

父親的理解讓我好難過，我連說自己混得挺好的，人也胖了，就是忙，沒時間…… 然后是姐姐，也是說家里好著呢，她經(jīng)常回來的叫我別掛念。中間還夾雜著小孩子叫“舅舅”的聲音。

阿狗接過電話，用廣東話說我爹媽的頭發(fā)全白了，叫我還是回家看看他們……

我聽著那邊的鄉(xiāng)音，表情有點木然。

阿珠很乖的樣子，眼睛盯著電視。但我知道她在聽，而且我的鄉(xiāng)音很容易懂。 電視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很熱鬧。倪萍穿著紅旗袍，依舊是在煽情，依舊是淚光閃閃的。趙忠祥頭發(fā)亮晶晶的胸前還插著花，像個二婚的新郎。

我打開了電腦，一邊喝酒一邊揉著鼠標。

網(wǎng)上大都是拜年的動畫飄來飄去的，千篇一律，沒看頭。 后來我在“我的文檔”找到了一封信，是阿狗寫給前女朋友的，名字叫《寫給云云》，旁邊還有一個“解霸”的圖標：城里的月光。 我點了那首歌，歌聲在除夕夜里響起。信也漸漸展開：

云云：我永遠的愛人！

也許你早已忘記了，今天是我們初戀開始的日子。 也許你早已忘記了，初戀里我送你的那包瓜子仁，那包瓜子仁我整整剝了一夜啊。 然而所有的誓言和擁抱都消失了，如昨夜的風(fēng)。不留一絲余痕。

曾經(jīng)的美麗，此時的落寞，你能回憶起你能感應(yīng)到么？

我知道你好累，不順心的工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讓你疲憊不堪。于是你想到了你的男朋友，但忽然發(fā)現(xiàn)他竟是如此的不堪，不能給你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不能給你一個家讓你感到安全和幸福。你好失望啊，你還要面對漂泊。

“沒有錢的男人是有罪的。”我一直不敢設(shè)想懲罰來臨的滋味。 我好怕！我害怕那個顆粒無收的感情的荒年。

但這個懲罰還是來臨了，你走了。

我只怪自己無用！

要是能有一份高薪的收入該有多好，我愿意用自己的器官來交換。可是沒有，我依舊是不尷不尬的活著。

要是能有一個家該多好，我們可以關(guān)起門精心的布置它。可是沒有，我們呆在出租屋里，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陽臺上的花。

分手好久了，也不知道你最近過得怎么樣，身邊的他對你好嗎？有沒有給你氣受？

有沒有在漂亮的客廳里抹眼淚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出租屋里的我？……

我酒杯抖了一下。

不敢相信在如此物欲橫流的時代里還有這樣真摯綿長的感情！

我的視線有點模糊，不知是因為醉了還是因為別的。也許是想到了自己。

阿珠走過來，扶著我的肩說睡吧。我一回頭，頭暈險些跌到，然后我一雙醉眼盯著她。

忽然想到了姜育恒的一首老歌，于是我一甩脖子，漲紅著臉對她猛唱：別讓我一個人醉……別讓我一個人睡……

五

春節(jié)過去了，大街上丟滿了過年過出來的垃圾。一片富足的景象。

阿狗回來了，踩著垃圾，帶著家鄉(xiāng)的酒。一見面就扯住我，要不醉不歸。在沖天的酒氣里阿狗說她見到云云了，她的前女友。好漂亮好洋氣，給家里建了一棟小樓，裝了電話。還帶回來了一個男孩子，瘦瘦的高高的。

我正要安慰，忽聽阿狗大聲叫道：不就是嫌老子窮嗎？不就是嫌老子窮嗎？

我不語，聽他一個勁地罵：如今傻B才和你同甘共苦呢。

我笑道：“共苦是傻B，同甘才是潮流。”

阿狗連說有理又問道：“辭職了，有啥打算？找工作去？”

我叫囂道：“不！我要自己干，博一把！打工啥時候是個頭兒？就咱們那點熊工資！見到漂亮女孩心動吧，想追？先看看錢包！別人寶馬一開，請女孩子兜風(fēng)都兜到新西蘭去了，你行嗎？玩剩下的都不會找你，為啥？人家舒坦慣了。”

阿狗沉著臉，我呼呼地喘著氣。

“我知道一個客戶……”我把那個福建的侯德的事托出了。

阿狗眼睛一亮，又一暗：“行不行啊？”

我說：“我和他在春節(jié)里有過聯(lián)系，我說老板的弟弟在深圳另開了一家公司。哥倆翻臉了，從弟弟那里進貨價格最少要低30％，還有10％的回扣。”

他怎么講？阿狗酒醒了不少。

“他很有興趣，約我最近泉州見面，深圳我有個朋友，可以從他那里走賬。沒問題！”我舉起了酒杯。

阿狗看了我半響，說行不行啊？

我不語，舉杯待之。

阿狗最后一咬牙，說“干杯！”

出發(fā)前的謀劃是周密的：名片、營業(yè)執(zhí)照、樣本、草擬的合同、還有在馬路邊刻的合同章。 另外還有一個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阿珠。

聽說食宿“公司”報銷，事成后給她分三成。丫頭沒還價，收拾收拾就跟來了。

臨行前阿狗給了我一個工行卡，說“這是我的股份，省著點，別充大頭！密碼我隨后發(fā)信息給你。”

福建，泉州萬塘鎮(zhèn)。一個大白天在大街上撒尿都不會覺得臉紅的地方。

我找了家像樣的酒店住下，一遍一遍地放洗澡水，冒煙的滾水！全當給浴缸消毒。

阿珠說我有病，我笑罵說：“三百多一晚，不多放點能賺回來嗎？”

然后我躺在澡盆里，瞇著眼，死豬一樣良久不作一絲響動。

一心一意想著明天的戰(zhàn)斗。

六

早上聽見阿珠叫：“豆子，豆子，起床！” 聽得我火冒三丈，面斥：“說過多少遍了，叫老板！”

阿珠那個笑啊，幾乎眼淚都出來了。

我換上西裝打了領(lǐng)帶。穿衣鏡里我神采奕奕，我從來沒有如此像模像樣過。

一口氣抽了三支煙，我撥通了侯德的電話。

電話接通，我大量地假笑了一番。

侯德很熱情，說“歡迎啊歡迎啊”，又說白天有點事情要處理，晚上來接我，洗塵。

中午特意請阿珠大吃了一頓，一邊吃我一邊交待：

第一，穿裙子化艷妝，一左一右夾著侯德坐。

第二，隨時準備犧牲色相但又不能太隨意，更不能索要小費。

見阿珠臉色有點難看，我馬上就放下了老板的架子，攬住她的細腰說：“阿珠啊，想想你的30％！再說了咱們是同事，能虧了你嗎？”

阿珠大罵：“同事，同你媽個頭事。”

我假笑，糾正道：“伙伴，戰(zhàn)略伙伴。”

入夜，市面上的骯臟隱去。室內(nèi)的齷齪開始了。

侯德來了，開一輛別克。正如我所料，來談回扣的往往是不會帶外人的。 那是一個健談且豪爽的黑胖子，夾在我和阿珠之間說個沒完。

我端起了酒杯，在阿珠的鼓勵和喝彩中同侯德連干了6杯。

趁著侯德的酒勁還沒過去，我簡要的介紹了公司的情況。最后動情地說：“我是春節(jié)后才到深圳的，跟了小李老板。您是我的第一個客戶啊。我們就是要和廣州對著干！質(zhì)量和交貨期絕對沒問題，還有您的個人空間，10％，絕對！”

我的表情很生動。阿珠也深受啟發(fā)，大贊那個根本都不存在的“小李老板”，說給了她實習(xí)的機會，認識了侯先生好好開心耶！ 接著，我招呼阿珠把“營業(yè)執(zhí)照”和“稅務(wù)登記證”拿出來。侯德嘩地一擺手“收起來，收起來”。

那個豪爽！！ 繼續(xù)喝酒、神侃，談社會談見聞?wù)劺畹禽x。談得差不多的時候我要言稱要“方便”，然后淫笑一下離席。 我故意磨蹭了好半天，等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侯德那廝居然柳下惠一般端坐著。

我不悅，鼻子一歪，說阿珠你出去買包煙回來。

然后趁阿珠走開的功夫我恬著臉問道：“阿珠靚不靚？”

“靚。”侯德贊美道。

我浪笑。兩只眼睛寫滿色情和暗示。

侯德一笑說了一句話差點沒把我氣死：“你倆倒是蠻般配的。”

我干笑，連說“喝酒喝酒”。三杯酒后我拿出了最關(guān)鍵的東西———合同。

侯德接過，認真地看。看到最后一頁的時候，侯的笑容驟然消失！

七

回到酒店后的心情極其不爽，老板風(fēng)采也泯滅了許多。 阿珠怯怯地問：“事情談得怎么樣了？”

“不順。”我說。進了衛(wèi)生間。 阿珠跟了進來，放洗澡水。兩個赤裸的身體泡在澡盆里，一個妓女，一個想入非非的無業(yè)人員。心情就像這衛(wèi)生間里的水汽一樣，蒼白著，彌漫著。

我有氣無力地說：“款到發(fā)貨，70萬。到賬后就提給他7萬回扣！”

“他肯嗎？嫌少？”阿珠問。

“他反悔了，讓我先給回扣。”我忽然很虛弱，有點憤恨。

早上醒來，頭微微有些疼，我給阿狗打了個電話，簡要地描述了近幾天的情況。

“怪玄的，要不咱就回來吧？”阿狗的口氣顫巍巍的。

我心里忽然生起了莫名的怒火，說你怎么還不如阿珠呢？不就是幾萬塊錢嗎？簽了合同就追著他打款，他拿咱們的手軟，能不付款嗎？再說有合同在還怕他個鳥？！

我恨恨地掛了電話，嘆口氣重新躺下。

被窩里的阿珠似乎也醒了。

我問阿珠，你知道為什么世界上有枕頭的同時還有抱枕嗎？

她沒吭聲。

我說：“是因為恐懼，潛意識里的恐懼。”

阿珠的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我靠過去，緊緊地摟住她。

三天的猶豫和接觸后，我和侯德順利地簽了合同。然后我把那7萬塊給了他。

當晚侯德請吃飯，喝酒不多，我居然醉了。

誰都知道，現(xiàn)在是買方市場！因此我相當于叫賣的小販。要錢的是孫子，欠錢的是大爺。因此我不但是小販還是孫子兼騙子。

但作為“大爺”一方的侯德卻忽然沒了蹤影。 手機？不是關(guān)機就是不接聽。

打電話到他單位里。 “侯德？大公子不在，估計又去泡妞了吧。”接著便是大把男人的淫笑。 我的心一抖，整個人有一種浮起來的感覺。

入夜的旅館里，我麻木著。

好比一個喝醉的人不小心跌破了腦袋，傷口的痛是要在酒醒后才能反饋過來的。

我就像那個跌破了腦袋的醉漢一般，遲鈍、絕望。但痛苦似乎又不怎么具體。

阿珠在看電視，沒事人一樣。

我過去攬住她，她沒任何反應(yīng)，甚至肩膀一墜，在閃躲。

我心里罵道“賤”！咽下這個“賤”悻悻睡去。

半夜里，有一個夢走進來，我夢見了火山爆發(fā)，火紅的巖漿潮水一般沖過來。 我在家里忙著支相機，巖漿破門而入，一瞬間吞沒了我和我的家人。

然后我在夢里驚醒，睜眼一看：阿珠不見了。

八

阿珠去哪兒了？

我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拉開窗簾，緊張地張望著，外面是墨一般的夜色，空蕩、死寂。

再看房間，她的東西一樣不剩的全不見了，都收拾走了，不辭而別！？

我木然地坐下，看著那隨風(fēng)飄搖的窗簾，無聲的夜。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傻子，興致勃勃的走進一個PARTY，但進門之后燈忽然全滅了，四周全是刺耳的笑聲，然后我被人拎著腿扔了出去。等我爬起來，里面已是華光四射歌舞升平，我再看那門牌，心說地址不錯啊，我再敲門，可門怎么也敲不開了。

大街上那首歌在一遍又一遍地唱：我可以擁抱你嗎愛人…… 每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阿珠，還有和她睡在一起時說的半真半假的情話。

然而，她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卻不辭而別了。

去哪里了？知道回廣州的路嗎？

打電話！接下來的幾天我?guī)缀趺糠昼姸荚诖螂娫挕?/p>

侯德的手機還是不接聽，再打就關(guān)機。

我沒有幻想，只是有一個自虐的企盼，我希望得到答案。希望聽到那邊嘲笑我是傻瓜，然后我再在那個嘲笑里看清自己的痛苦。

媽的，發(fā)短信息！一天50條。

工夫不負有心人啊，最后總算換來了侯德的一句完整話：“找死啊？”

我一笑。失望了，絕望了，也平靜了。

然后我大步走進一家復(fù)印店。花了100塊錢搞出了這樣一個小紙片：

“精壯俊男―侯德先生 誠意應(yīng)召，傾情服務(wù) 尤擅口交、肛交 歡迎來電：15151515151” 我把侯德的手機和固定電話全敲了上去。然后復(fù)印了100張！

復(fù)印店里的小妹含笑望著我：你就是侯德吧？

我色迷迷地笑：我是他的經(jīng)紀人！

我走街串巷，跑遍了萬塘鎮(zhèn)的所有男廁所，公園。玩命的張貼，胡同，電線桿，甚至連警車都不放過。

傍晚，我貼光了最后15張。然后心滿意足地坐在一家超市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表情癡呆。 我摸出一根“沉香”，抽著，抽著，盤算著明天的歸程。 忽然看見對面的酒店門口停著一輛別克，銀灰的。不正是侯德的車嗎？

再看侯德正從酒店里出來，左手抖弄著車鑰匙，右手挽著一個修長的女孩。

那女的，竟是阿珠！

九

我嗖地站了起來，由于蹲得太久，起來的時候血一下子涌到頭上。兩眼一黑，我矮胖的身子搖了一下險些跌到。

路邊的護欄臟而且高，我眼睛盯著那輛別克，身子笨拙而急促地攀升著，試圖翻越護欄。

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位警察正指著我大罵，詢問我是否活夠了？他一邊罵還一邊拍打腰部，好像要拔槍射擊，我擔(dān)心被槍斃，連忙縮腿下來。

我只好睜眼看著，看著侯德和阿珠依偎著走向那輛锃亮的別克。侯德優(yōu)雅地打開車門，攬著阿珠的屁股扶她上車，好像中途還捏了一把，阿珠好像也很受用看著侯德笑。然后侯德繞過車頭打開左邊的車門，抬腿的時候向我這邊看了一眼。

好像是看到我了，臉上的笑有點殘忍。

別克啟動的一瞬間，我的腦袋在嗡嗡地響。

又一次如此具體地體會了自卑和失落的滋味！

又一次一個人心灰意冷地走在馬路上！

四周有點點人造的光，那都不是給我的。

在酒店的門口，手機忽然響了，剛要接聽又沒了動靜。媽的！

我點了根煙，正在抽，忽然嘴里的煙飛了。我的整個人也跟著飛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酒店門前旗桿下的大理石墩上。

身后沖過一群人，其中一個收起飛腿，大吼一聲：就是他！給我打！！

好多人圍過來，拼命地爭著踢我，嘴里還“嗤嗤”地響，情緒都很興奮。

我縮在石墩下面，感到血在飛。 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四周血紅一片，我的眼睛里全是淤血。 在那片血紅里，我看到有很多腳在移動，還有現(xiàn)場評論：“沒死，沒死。”

我扶著旗桿站起來，抬頭。人群強調(diào)了兩句“沒死沒死”，然后散去。

我再抬頭，看到頭頂上方有一面國旗，很紅很紅的在飄。

酒店的保安過來了，他扶著我，我感激地往酒店的大堂方向邁步，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是在推我扯著我讓我滾遠點。我好虛弱，告訴他我住這里，在608房。

于是保安才把我架到大堂里，進門的時候我聽他在嚷嚷“血血”，好多人關(guān)切地圍過來，我又一次感激。再看他們手里都拿著抹布，迅速繞過我，在我身后清理著。

大堂里的一位小姐一直在看我，眼神似乎很溫柔，我又一次感激了。

她嘴巴動了一下，叫我“先生”。我應(yīng)了一下，還沖人家微笑了。

她說“先生，你的押金不夠了，請補繳。”

我掏錢包，錢包還在。我繳錢，錢上有血。

我問她：“小姐，大堂里有紙巾嗎？”

“先生，我們不備紙巾的，請問還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房間里有急救箱是嗎？”

“先生，我們的客房沒有急救箱，請問還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酒店里不都是有針線包和急救箱的嗎？”我問，臉上有血。

“先生，我們不提供這項服務(wù)的。請問還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看一片毛片多少錢？”

“先生，激情電影每部收費40，請問還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我大罵，說你她媽的脫光了就能幫到我！

然后我上樓，聽見她們在后面小聲罵我，居然罵我有錢，罵我有錢有啥了不起的。

十

回到廣州的時候我不停地在車里張望著，這個城市第一次給了我家的感覺。

我在海印大橋那里下了車，自從看了馮鞏的“沒事偷著樂”之后我就很少來這座橋了。因為它會讓我聯(lián)想起電影里的一組鏡頭：弟弟要結(jié)婚了，可惜家里弟兄多沒房子啊，弟弟晚上一個人來到河邊，蹲在橋頭發(fā)愁。馮鞏找來了，弟弟指著不遠處的高樓問哥哥：“哥，你看那樓，多高啊，能擺多少雙人床啊。”哥哥抱住弟弟，說“咱別看那個，看那個咱鬧心”。

而電影里的橋又和廣州的海印大橋是這般的像。只是海印橋下是珠江，電影里的河呢？應(yīng)該是海河吧。

我在橋邊站了一會，紅腫變形的臉迎著江風(fēng)，吹得我想落淚。

附近有一家賣煲仔飯的，我要了一份。菜在上面米在下面一起丟到沙鍋里蒸，菜的汁水滑落在米里，多好的糧食啊！在偏一點的街道3塊錢就能買到。吃飯的時候覺得牙床痛得厲害，我抽了口氣，偷眼看了鄰桌的一對戀人，看他們親密的樣子不覺又是一陣難過。煲仔飯都能維持下來的幸福自己卻總也得不到。

上樓前我又買了些水和安眠藥，買藥的小伙子看著我，好像是擔(dān)心我會吃他賣的藥自殺。

樓下的發(fā)廊還是熱鬧、肉香四溢。小姐們吃驚地打量著我，打量著我豬頭一般的臉。

我上樓，回到我的出租屋。好久沒人來了，房間里有點點霉爛的氣味，那味道有點像老家的米倉里發(fā)出的。

吃完藥我迷迷糊糊地躺著，眼前好多人走過來。

阿珠，她不是輸家。也許福建會給她帶來一場姻緣，會是侯德嗎？侯德會疼愛她嗎？

阿狗？他也不是，提款卡的密碼他并沒有告訴我。他沒任何損失。

誰是輸家？我躺在地鋪上苦笑，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后，我打了個電話給阿狗。 阿狗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煮面，他呆呆地盯著我的臉直看。

我給他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阿狗聽后很快就忘了我的臉，一個勁地罵阿珠，罵天下所有的雌性。 我懶得聽，找到他的卡丟在地鋪上，說拿去吧。

阿狗拿卡的動作有點僵硬，給我煙，我說正吃著面呢。

“要不到外面喝兩杯，我請你。”

“我這樣敢喝酒嗎？”我只顧吃面。

阿狗抽煙的動作不大自然。

我背誦起那句經(jīng)典對白：“傻B才和你共苦呢，如今同甘才是潮流。”

阿狗抽煙的動作更不自然了，只說：“早讓你回來你不聽，遭這份罪。”

我背過臉去。

一場沉默后我轉(zhuǎn)身再回頭，阿狗已不在了。

我躺在那地鋪上，風(fēng)從門進來，掠過我，又從窗子出去。

唉！忽然想到了十幾天前的情形，那時候我還有八九萬的血汗錢，還有很多夢想，還有嬌滴滴的阿珠，還有可以推杯換盞的阿狗，可十幾天后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十一

好幾天，我都呆在出租屋里。軟禁著自己，有點像失意的政客。

悶了幾天，我決定出去看看，找點事情干。

經(jīng)過阿珠租住的房子時，明知道里面不可能再有阿珠，我還是忍不住敲了敲門。

沒想到，門開了。阿珠穿了一件我從沒見過的長袖衫，淺淺的紫色。依然是那么美。

看著這個女人，我好困惑，責(zé)問？還是心酸地祝福？

“回來收拾東西去福建嗎？”我問。

阿珠望著我的臉，淚光在她的眼框里閃動著。

“你想知道什么？”阿珠轉(zhuǎn)過身去，我看到了有一顆淚滴落在地板上。

“真的要走了？”我問。

阿珠轉(zhuǎn)過臉，悠悠地問：“你想知道我和侯德的事情對嗎？”

“很簡單，那晚吃飯你離開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句話和一樣?xùn)|西。”阿珠說著，淚如雨下。

那晚，豆子借故離開后，剩下來的阿珠忽然羞澀起來，侯德放下手中的酒杯，掏出了一件東西，那是一副項鏈。說：“這是福建的貓眼石做的，很配眼睛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子心里一怔，因為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是個盲人，當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母親就問了一句“眼睛好嗎？眼睛好看嗎？”便失血過多辭世了。

阿珠的眼淚嘩嘩地流。

十七歲那年她離開了好吃懶做的父親來到了廣州，帶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從廠妹到“小姐”。 “從來沒有人贊美過我的眼睛，他們就知道胸、大腿和屁股。”阿珠眼睛里交織著憧憬和怨恨，令我不敢直視。

“我討厭廣州，討厭這里的發(fā)廊。我想要一個男人，伺候他，給他燒飯，好好過日子。”

但7萬元很快就被侯德吸白粉吸掉了。阿珠的夢也隨之破滅。

“那個白粉仔翻臉了，他不是個真正的男人，他自己不行就知道拼命地折磨我，特別是抽完了白粉，他把我綁起來用煙頭燙我，燙我的胸。我求他，說自己還要嫁人……”

阿珠撩開上衣，雪一般潔白的乳房上滿是煙疤，阿珠的淚滴在上面。叫人心碎的晶瑩。

我走過去，攬住她的肩。

阿珠從包里找出一些藥，涂在我的臉上，那藥粉摻著眼淚涂在傷口上，澀澀地痛。

當藥粉涂在我眼角上的時候，我眼睛發(fā)酸，忽然失聲痛哭起來。

滿眼的淚，讓我看不清這世界的模樣。

忽然，窗外一聲霹靂，暴雨如注。

我一驚，緊緊抱住阿珠，聽那雷聲滾滾而過。

這是老天對窮人的嘲諷呢？還是試圖遮掩這出租屋里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