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美麗的傳說

導演：朱塞佩·托爾納托雷

主演：莫妮卡·貝魯奇、朱塞佩·薩法羅

2001年柏林影展參賽影片

入選影評人協(xié)會最佳外語片

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及配樂提名

一個灰黃色、石磚路的海邊小城，狹窄陰暗的小巷，散亂的人群中，一輛軍車呼嘯著開來，大喇叭告訴人們：打仗了，大家要支持意大利參戰(zhàn)，支持法西斯！

一只小小的、棕色的螞蟻，在太陽光下慢慢爬行，緊接著一群孩子的仰角鏡頭打破了這美麗的畫面——他們正拿著放大鏡讓熾烈的陽光穿過并聚焦在小螞蟻身上。我們再看到小螞蟻時，它已經(jīng)在灼燒中痛苦地掙扎……

一排年輕男孩靠在海邊的小路旁，專注地等待著前方的奇跡。當時的陽光明亮而溫柔，海邊的咸空氣給故事制造了些氤氳的霧氣。我們看到一位白衣天使從遠處婀娜地走來，越來越近，直到我們看清她姣美的容顏、誘人的身段、黑亮的秀發(fā)，直到她經(jīng)過那群男孩，他們?nèi)紡埓罅搜劬妥欤R頭流暢地推至他們旁邊最小的一個男孩——他甚至因為這個美麗的女人有了第一次性意識。

以上是一部電影的開頭，它的作者是意大利的朱塞佩·托爾納托雷，他在執(zhí)導了兩部關于“回歸”的電影《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后，于20世紀初又創(chuàng)作了這部關于回憶、愛、性、美麗和殘酷的故事。

有人說這是一部賞心悅目的愛情文藝片，有人說這是大力描寫性的影片，而我看完之后，卻沒有他們那樣愉快的感覺。其實睿智的導演在開頭就交代了其中深意，只是需要睿智的觀眾去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中的小城是大背景，男孩對女人的迷戀是線索，而小螞蟻的慘死是影片的點題：作為個體的美麗在群體中終將消亡。這就像哲學家的寓言，先有精神論斷，再一層層推理開去。

這種推理是微妙的、潛藏在流暢的故事敘述中的，我認為它可分為三層，就以線索小男孩倫那多和其心中女神瑪蓮娜的三次擦肩分界。影片中男孩一直追隨著女人的行蹤，穿越大街小巷，直到她家里，美麗的女人被滿城覬覦的男人和嫉妒的女人淹沒，怎么會注意到這個弱小的男孩呢？還好導演讓他們兩人有了三次擦肩而過的機會，像王家衛(wèi)的“當時我們之間的距離是0.01公分”，兩個沒有結(jié)果的人交換了一小塊時空，也彼此閃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

12歲的倫那多在墨索里尼向英法宣戰(zhàn)那天，卻因為看見了瑪蓮娜“改變了一生”。他開始進入成長的旅程，騎著自行車找她。轉(zhuǎn)過一個彎，瑪蓮娜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只見她自信而略帶驕傲地穿過關注她的人群，就像小船劃開兩側(cè)的水，走過呆住的倫那多身邊，像擦過一片浮萍那樣不經(jīng)意。此時的瑪蓮娜是最美的，穿著最時髦的衣服，在市儈的小城中孤傲地守著自己的美麗。但自從丈夫上戰(zhàn)場后，這種美麗卻讓男人們不是想趁她獨守空閨時下手，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女人則因嫉妒而散布她的緋聞。雖然在這樣的戰(zhàn)爭背景下，一個軍官的妻子畢竟有一定地位——在不久后丈夫的追悼會上對她的“烈士夫人”定位可看出。但也是在這樣的戰(zhàn)爭背景下，為保護自己、或是為了沖昏頭腦的戰(zhàn)斗理想，人們的人性的優(yōu)點縮水到了極致，而缺點借機肆意擴張。于是乎，冷漠、猜忌、嫉妒、貪婪、自私、殘忍一股腦涌了出來。在壓倒性群體力量下，“個體”是最被排斥的——“槍打出頭鳥”，于是美麗清高的瑪蓮娜理所當然成了犧牲品，這難道是她的錯嗎？真正的戰(zhàn)場上，大國把鐵騎踏上不屈從的小國，士兵為一個指令盲目地屠殺。和平的人群里也是一樣，無知卻肥大的群體一旦受人利用或相互傳染形成一致的錯誤思想，勢力單薄的精英就會被圍剿，歷史上哪朝哪代不是這樣？所以我認為本片中的戰(zhàn)爭不僅是背景，還是和瑪蓮娜悲劇的相互影射。而瑪蓮娜本身到底有沒有錯呢？通過倫那多跟蹤、窺視她的視角，我們有了一個客觀的印象，我們看到她在空蕩的大房間里擁著丈夫的照片，得知丈夫死后在床上哭泣，說明她至少有一顆真愛的心。對于那些諂媚或利誘的男人，她從不屈就，即使因此找不到工作也依然邁著驕傲的腳步。只有對她傳說中的軍官情人，也許她真動了心，在他身上尋求和他丈夫相似的溫暖——實在是因為這世界對她太冰冷了啊。對一個年輕且如此美麗的西方女人來說，瑪蓮娜已確實算忠貞；而我們看到她為父親穿衣、在菜園里整理的點滴，也可推想她不是一個不孝和懶惰的人。導演沒有直接告訴我們瑪蓮娜是多好的人，而是通過小男孩的視角，是更讓觀眾信服的聰明做法。這個時期的瑪蓮娜可以說是正在被侵蝕的美麗。讓我們來看看此時的倫那多。他的狀態(tài)則比較好分析：一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遇到了第一個讓他心動的年長異性，只有默默關注，獨自幻想。他開始極度渴望長大，偷爸爸的褲子，給瑪蓮娜寫信說“除了你丈夫，我是唯一愛你的男人”，想?yún)⒓臃ㄎ魉褂柧殸I（可見戰(zhàn)爭給人的洗腦），并萌發(fā)了一些幼稚的性意識。不管怎樣，倫那多對瑪蓮娜的愛是絕對純潔的，并有著令人感動的責任心——他甚至向神像真誠地要求：“你必須保護瑪蓮娜，至少幾年，然后由我負責。”這樣稚氣的話語在殘酷的亂世，實在讓人溫暖到流淚。所以，小男孩是戰(zhàn)爭中、悲慘的塵世中希望的代表，他是沙漠里一棵正在用力發(fā)芽的嫩綠小草。

可是，一棵小小的草怎能阻擋無盡的風沙呢？當倫那多第二次正式和瑪蓮娜擦肩而過時，瑪蓮娜已因丈夫的死而一身黑衣。倫那多親眼目睹一個小販鬼鬼祟祟地靠近她，要她用身體換食物（沒人肯賣給她），可她再也沒了過去的銳氣，只是絕望地聽著。丈夫去世、被人中傷、被律師強占、生活無依，一重又一重的打擊讓這個美麗的女人成了最悲慘的人。她在原地停頓片刻，才心事重重地向倫那多的方向走來，這次擦肩是沉重的。此時的瑪蓮娜已被人們覺得人盡可夫，造謠信被送到學校里老邁的父親手中，甚至連男孩們也歡呼“她跟全城的男人睡，我們有希望了！”多么可怕的世界！擦肩之后，猛然響起警報聲，真正的戰(zhàn)爭又來了。當瑪蓮娜父親的尸體被人從廢墟里抬出來，她肯定在想：爸爸死得真好，他再也不用因為我受世人的折磨了。所以從此之后，她拋開了最后的責任心，染紅了頭發(fā)，像一個真正的交際花那樣坐在男人們中間，面無表情地接受他們的殷勤。

這個小城徹底沸騰了——瑪蓮娜果然是妓女！男人和女人竟然都陷入狂喜之中，然而表現(xiàn)在臉上的卻是道貌岸然的狂怒。可瑪蓮娜并沒讓他們完全得意，她更樂意為駐扎的德軍服務，也不甘被傷害過她的本城男人玩弄。我們可憐的瑪蓮娜只有把最后一點美麗藏在心里。戰(zhàn)爭勝利后，人們理所當然地有了痛打德軍妓女的機會，瘋狂的婦女們沖上去揪打她、亂剪她的頭發(fā)，當她滿身血痕、衣著凌亂地哭著走向圍觀的男人們，竟沒有一個當初對她巴結(jié)諂媚的能扶她一把，鏡頭就這么隨她求助地搖過來，再絕望地跟著背影而去。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人與人之間的戰(zhàn)爭卻不知是不是要到地球重歸洪荒那一天才告一段落。人們總在過著看似平靜的生活，在人多的地方不時被撞、或被踩一下腳，不斷的碰撞不斷的積累，終于在某一天爆發(fā)了內(nèi)心的積郁——這就是戰(zhàn)爭，而每一次的戰(zhàn)爭都必須有犧牲者。此階段的倫那多也在硝煙中長大了，他看盡了人間的殘酷，看到瑪蓮娜成為德軍妓女時心中純美的世界徹底崩塌，但仍執(zhí)著地愛著她。所以，他在父親引導下去妓院，仍找瑪蓮娜。這一次他終于實現(xiàn)了心中的幻想，瑪蓮娜就近在眼前，在紅光籠罩下，在火紅的床上向自己獻出紅唇。一切都像儀式——讓他徹底長大的儀式。紅色是瑪蓮娜熾熱的美，是倫那多燥熱的心，也是亂世中唯一封閉的溫暖空間，瑪蓮娜緊接著的悲慘命運的警報……這階段的倫那多，心中矛盾糾纏，火光一片，然后隨帶走瑪蓮娜的火車、海邊的夕陽，化為灰燼。

最后一次擦肩是一年以后，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瑪蓮娜的那條海邊公路，陽光仍燦爛，可倫那多面對的卻已不是從前的瑪蓮娜。她因倫那多暗暗幫助，終于能和斷臂的丈夫一起再次踏上這城市的石磚路，可她剪短了頭發(fā)，衣著樸素，眼角也有了皺紋。當她像每個家庭婦女一樣提著購物帶走進市場，曾怨恨她的女人們卻主動跟她打招呼、送她東西，好像她是她們的同類。有人說這是一個大團圓結(jié)局，我卻不以為然。這是一種生活化的處理手法，使這部充滿浪漫色彩和戲劇情節(jié)的電影有了一個平實的結(jié)局，沒有悲劇、沒有煽情，就好像回到了開頭對戰(zhàn)爭和小螞蟻的描述。其實導演告訴我們的卻是“看，這就是生活，人們想生存下來，就得磨去美麗的棱角，和大眾一樣；看，人們也必須生活，即使受盡了屈辱，也得從摔倒的地方爬起來。”瑪蓮娜依然美麗，但這種美麗是灰色的。不過總的來說，她畢竟還堅強，生活里還有愛和希望，可看作一個中性的結(jié)尾。對于倫那多來說，面對這樣的瑪蓮娜，他欣慰也黯然，童年的美麗神話破滅了，只有記憶還永留心間。他親手幫這個與他擦肩而過的女人撿起地上的橘子，祝她好運，似乎在心理上已比她強大了……

看到這里，所有的觀眾也該明白了開頭那三場的含義。看完這部電影我突然有以下聯(lián)想：

摩西帶領群眾逃出了埃及，可最后向他投石塊的也是群眾。

中國30年代電影明星阮玲玉，年紀輕輕就因“人言可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天堂影院》里老放映員艾弗達對“托托”說：“生活和電影不一樣，生活要難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