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5年9月末。錯那。這里是倉洋嘉錯的故鄉。在錯那休息了一天,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溫泉澡,略做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就啟程,往祖國最西南端、與印度接界的錯那縣勒布區——門巴族聚居的山谷里進發。我國出版的地圖上,找不到勒布這個地點。這是我西藏采風之旅的最后一站,也是最遠的一站。
我們騎馬慢慢悠悠地沿路向著通往勒布的山口走去。這個山口大概不低于海拔4 000米。現在正是金秋時節,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了。道路兩邊的山坡上植被很薄,只有高原上才生長的那種叫不出名字來的小草小花,編織成一層薄薄的又綠又紅又紫又黃的薄紗似的植被,起伏不定地覆蓋在山坡上,延伸到無限遠處。
當我們來到山口的時候,天空中突然彤云密布,風起云涌,下起了大雨,圓圓的大雨點,隨著風勢,像雨箭一般,迎頭向我們射來。我們俯身在馬背上,頓時,便成了一只只落湯雞。我們的心情卻格外激動,因為我們所遇到的,是在內地難得遇到的自然奇觀。我們興致勃勃地策馬迎著雨箭繼續前行。十多分鐘之后,大雨便停歇了。山口上空幾分鐘前還咆哮翻滾的云團,如今溫順地隨風向遠處飄流而去,多么像是在一場廝殺中敗下陣來的千軍萬馬。天晴了!太陽很高,很大,顯得比暴雨之前威風多了。
人們常說,大自然像個魔術師。翻過山口,在我們眼前展現出另一番無法想象的景象。山口這邊的那些高原小草,驟然間無影無蹤了。迎面而來的則是漫山遍野高大威武的闊葉樹,一棵挨一棵地擁擠著,密密層層,迎著從太平洋吹來的熱風,搖擺著寬大的樹葉子,發出陣陣濤聲,從目極之處的山頂一直延伸到渺遠的山澗。公路很窄,是為剛剛結束的那場邊界戰爭修筑的專用單行線。路面狹窄不能會車。據說,這條公路,戰時是由一位師長負責指揮的,如遇到車輛相遇,則必須將其中的一輛推下山谷里去。路的右側是拔地而起仰止而視的高山和闊葉樹,左側則是被濃霧覆蓋著的無底深淵。騎馬走在這樣一條狹窄的道路上,好像行進在古棧道上,心里直發怵,脊背上一陣陣發涼,下意識地把馬撥到山坡這一邊,令其沿著山根走,盡量離山澗那邊遠些,眼睛也盡量不往山谷里看。山谷里彌漫著濃濃的霧靄,無法看到谷底有多深。白色的濃霧,像牛奶,像棉絮,一陣陣、一片片、一堆堆、一團團,后浪推前浪似地,沿著山勢的坡度由谷底往山頂疾速飄動。在我發漲的頭腦里,這些霧流宛若一條湍急的河流,不可思議地從地而天直立起來了一樣。我的心情極為緊張,盡管極不愿意張望身邊的萬丈深淵,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頻頻向谷底望去,而每望一次,又在心里增加了一份就要滾下山去的緊張。
離開公路,穿過一片樹林,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走進這個既被稱作區,又被叫作村的勒布時,一年之中有九個月大雪將其與祖國隔離開的門巴族兄弟們——手中拿著砍刀的男子,頭部勒著籮筐背帶的女子,都停下步來,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成了他們注意的中心。除了他們的區委書記和文書兩個人外,他們大概沒有見過更多的漢人,更不知道這兩個漢人到他們這個邊遠而寂靜的小山村里來要干什么。
門巴族居住的山谷,處在印度洋暖流的控制之下,空氣異常溫暖而濕潤,到處是高大的闊葉樹和茂盛的草地。撥開碧綠挺拔的草莖,當露珠從葉片上一滴一滴滾落下來的時候,你便可以看到,在叢生的野草的根部,都貯存著一汪靜靜的水,如果沒有牛來吃草,大概這汪水就永遠是平靜的。離他們居住的村莊不遠,一條未被污染的河流,翻動著浪花,不知疲倦地流向遠方。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流向何方。
我們留宿的區公所,就坐落在山谷里的一塊草地上。這是一所用木板房組成的四合院。一座高山拔地而起,把院子里的陽光全部都遮擋住了。雖然整日里都沒有陽光的照射,院子的青草卻仍然長得極為平整而茂盛,比起城市里那些人工經意種植的草坪來絕不遜色。指定給我們住的,是用木板搭建起來的一所長方形的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像是在電影里看到的那種西伯利亞森林中的木房子,但一進到里面,就完全不同了,居住條件是極其簡陋的。只有一個用木板搭起來的床鋪,看不出有人住過的痕跡,其他什么設備也沒有了。屋子里泛著與外面一樣的潮氣。透過木頭地板的縫隙,在地板的下面極為潮濕陰暗的地方,我看到了長久沒有陽光照射而被扭曲了的青草和永遠不會蒸發的水洼。
院子里顯得異常安靜,聽不到任何響聲,藏族和門巴族干部都工作去了。接待我們這兩個不邀而至的采風者的,是區委書記和他的文書。書記看上去很年輕,三十出頭,但顯得很老練很持重,一副瘦削堅實的身板,腰間佩戴著一把手槍,是個戰后退伍不久,留下來援藏的老兵。沒說幾句話,我們便熟了,原來他竟是我的山東老鄉,而且巧到是同一個縣的。頓時一股他鄉遇故知的熱流向頭頂涌動。我環視他的居室,一桌一椅一床,只此而已。其簡單程度,與分給我們住的木房子不相上下。所不同的只是,在床鋪的木板墻上,掛著一支長槍,在沒有油漆刷過的白木桌上,擺著一只剛剛由上級分配給區里的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這是區里最珍貴的財產。他告訴我,他們這里一年至少有九個月大雪封山,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就與祖國斷絕了任何來往渠道。縣里原來是設有電臺的,平叛之后,把電臺撤了,每個區發了一臺南京無線電廠新生產的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他們就靠著這部收音機收聽祖國的聲音,與祖國保持著聯系。
文書更年輕些,剛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分配到區里來工作。看他那一臉稚嫩的樣子,也就是二十一二歲的年紀。他見到我們兩個來這里采風的首都文藝工作者,就像是見了他的家人那樣親熱,幾乎是寸步不離,問這問那,凡是內地的事情,他都感興趣,他都想知道。他的住所里,連區委書記所有的那個半導體收音機也沒有,但他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書籍,他靠這些書籍來打發工作以外和民族干部下鄉或回家后的閑暇時間。他很單純,也很直率。他說他服從國家的分配到這里來工作,但他在這里感到寂寞,他現在還無法融入這個異己的陌生環境。說著說著,他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弄得我們一時手足無措。我們盡其可能地開導他,勸慰他,使他認識他的工作的重要,從而安下心來為現在還很落后的門巴兄弟多做些有益的事情。他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我們在勒布的幾天里,他形影不離地與我們在一起,給我們的采風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無法回避的是,作為國家公職人員的區委書記和文書,他們在勒布區這個大山深谷里的生活是單調枯燥的。這個門巴族聚居的區,全區人口總數僅有400多人,且女性為多,其生產方式,多數人從事種植和畜牧,婦女多從事采集,還有一個制作木碗的老者。從區委的工作來說,他們的管轄范圍和活動范圍,都是極為有限的。民族干部白天都下鄉,平時院子里闃無一人,安靜得幾近死寂。由于老鄉家里住宿條件的限制,區干部們晚上大都要回到區公所來住宿,只有這時,這所院子里才算添了些生氣。他們兩位是漢族干部,在與門巴族群眾交往中,常因語言障礙而受到限制,又因工作性質的關系,特別是文書的工作,不得不留在區委院子里看攤子。處在這個特殊的環境里,加上縣里的郵遞員一個月來一次,一年之中大雪封山有九個月,在這漫長時日里,便與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和信息。他們幾乎處在一個完全封閉的狹小天地間,其寂寞是不難想見的。
為了招待我們吃飯,文書充當火頭軍。飯的簡單是自不待言的。但由于多了兩個吃飯的客人,倒也成為他們平靜生活中的一件樂事。他為此感到高興。飯做好后,我才發現,在院子里還有兩位吃飯的食客——在院子里養著一只小狗熊和一只看家狗。主人與熊和狗之間的關系,是非常親和的。區委書記和文書把這兩個動物完全當成了這個家庭中的當然成員和親密朋友。在照料客人吃飯之前,先把食物拿給它們吃,而且一直站在旁邊與它們喃喃私語,好像它們真的懂得人的語言似的。與這兩個動物的親和,已經成為他們情感領域和精神世界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熊和狗能夠給他們排遣寂寞,能夠給他們帶來歡樂和愉快。人和動物恢復到了最原始的親和關系。如果沒有了這兩個動物,他們的生活將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在這里,我們迎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六個國慶節。夜幕來臨的時分,山村一片靜謐。沒有輝煌的燈火,沒有車水馬龍的長安街,沒有杯盤交錯的宴席,也沒有喧鬧熱烈的音樂,只有隱藏在草叢中的無數小昆蟲,唧唧唧唧演奏著快樂的草原交響樂。我們懷著激動不安和焦急難耐的心情,守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坐在區委書記那部小小收音機旁,靜待著來自祖國的聲音。當我們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越過重重高山傳來并不十分清晰的天安門前第一個有關國慶的電波時,我們每人的眼眶里都充盈著激動的淚水。啊,祖國!祖國的聲音!我從年輕的區委書記面部的情緒變化中,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他遠離內地、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已經好幾個年頭了,他肩負著祖國交給的重托,經歷過達賴叛國集團的暴亂,又經歷過一次邊界戰爭,始終與兄弟民族站在一起,緊緊地團結在祖國大家庭里。沒有分裂,沒有背叛!沒有愧悔,沒有懊惱!一個長期遠離祖國心臟北京,遠離親朋,又肩負著民族重托的人,在家人團聚和舉國歡騰的時刻,內心世界的激蕩與復雜,有誰能體會呢?一種敬佩和感激之情,悄然涌上我的心頭。我站起來,走到他的身旁,緊握住他的手,說:“祝老鄉節日好!祝平安!祖國在我們心中,祖國感謝你!”
在區委院子的近旁,有一間帶門面的屋子,是一間小小的供銷社。店里的商品極其有限,大概與進貨的艱難有關。門巴族的運輸,一般都是靠婦女用背簍來背,而不管背多重的東西,走的路有多遠,系背簍的帶子,都是勒在婦女的額頭上,靠頭部和背部來持重。從縣城到勒布,迢迢山路,要翻過幾千米高的大山。供銷社的進貨之艱難是可想而知的了。守店鋪的人是個青年小伙子。在門巴地區,很難得見到男性青年。我們便與他攀談起來,向他調查門巴族的風俗習慣和民間文藝。他從男性青年人的稀少談起。他說,門巴族男性少于女性,原因不外兩個。其一,門巴族盛行巫術,特別是盛行巫蠱,蠱婦很多。她們認為,美麗健壯的男性青年是靈性、力量的化身,只要她們見到這樣的男性青年,便設法對他施行巫術,即趁其不備將藏匿在指甲蓋里的蠱藥下到酒杯里,使其致迷而處于她的控制之中,或將其毒死,這樣,這個男性青年的靈魂、力量和美貌,便會轉移到她的身上來。蠱婦也有解毒的藥,但一般不給中毒的男子解毒,否則就暴露了自己是蠱婦。他還介紹說,門巴的蠱藥,主要用采自山上的草藥制成,山上有許多有毒的或致幻的草藥;將毒性最烈的藥草,研成細末而成為蠱藥。蠱婦毒死的男人太多,致使門巴族的男性人口銳減。他對我開玩笑說,你可要小心,像你這樣的漂亮男人,我們這里的蠱婦見了,就要找你下蠱藥的。我和我的同伴聽了,不覺捧腹大笑起來。關于巫蠱的風俗,我小時候雖然也只言片語地聽到過,但蠱婦施行巫蠱的那些巫術道理和趣聞,卻是頭一次聽說,而且那樣活靈活現,因此既感到新鮮,又感到驚訝和辛酸:人們仍然生活在可怕的愚昧之中!但他把蠱婦放蠱說成是導致門巴族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未免有些夸大其詞。這位供銷社的主人還告訴我,門巴族男性少于女性的另一個原因是,男性青年出去參軍的很多,他們在軍隊里受到訓練和培養,得到提高,以后在外面當干部,留在山里的越來越少了。
聽說距離區委較遠的地方有一個老牧民,他腦子里裝著很多有關門巴族的民俗知識。我們決定去那里采訪。區委書記和文書自愿陪同我們走一趟。他們從區政府的馬廄中,為我和同伴選了兩匹性情老實、不尥腳子的老馬。我們四人騎馬,沿著一條落差很大、流水十分湍急的河谷魚貫而行。由于一路上凹凸不平,十分難走,一直到太陽落山時分,才來到了我們要采訪的那個牧民的家。這是一間孤零零的土房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們跨進這所隱藏在薄薄的暮靄中的房子的門檻時,里面顯得很黑,幾乎看不清其中的布置和陳設。待稍微適應以后,才發現這老漢幾乎沒有什么家當可言,與我們在日喀則所見到的牧民家里有很大的差異。主人是個大約50多歲的牧民,當他看見他們的區委書記給他帶來了兩個尊貴的客人時,非常熱情地向我們施禮,并在屋子中央點起了火堆,把我們安頓在火堆周圍,拿來了酥油和糌粑,讓我們先吃晚飯。我們學著主人的樣子,把拿著一小塊酥油的手伸進裝著糌粑的口袋里,抓出一把來,在手中捏來捏去,捏成團,然后送進嘴里。酥油糌耙是一種營養極為豐富的食物,也很可口,很像內地吃的油炒面。但吃糌粑沒有釅釅的磚茶不行。老牧民應我的要求,在明明滅滅的酥油燈和篝火的映照下,向我們講述著他們民族的種種故事。剎時間,我們便被帶進了一個神秘而有趣的世界。我們被門巴人的古老的文化吸引住了。夜深了,老牧民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了,于是我們和他一起胼頭胝足仰臥在被篝火烤得溫熱的地板上,拉過來他那件發出陣陣羊膻味的老羊皮蓋上,很快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在朦朧的晨霧中,我走出這所低矮的小土屋時,頓時感到高原山野里的空氣是那樣的新鮮。聽說山頂公路上有幾輛裝木柴的軍用卡車,今天就要返回駐地,我們便當即決定搭乘軍車回拉薩。否則我們又不知要等待多少日子。書記就此與我們作別。年輕的文書卻不愿與我們分別,戀戀不舍地一直送我們繞過前面的一座山去。這一程就不是十里八里,絕非戲曲中的“十里長亭”所可比擬。我們幾次請他留步,他卻總是不愿意作別。當我們最后向他告別時,他猛地抱住了我的肩膀,忍不住哭出聲來,像是一對親人的生離死別。我們短短的相遇過去這么多年了,許多事都在歷史的風塵中淡忘了,這個小伙子的身影卻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可惜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
在那些停在山腰里裝拉木柴的軍車還沒有起動的時候,我們趕到了山頂的公路上。軍車的司機們聽完我們的要求,十分熱情地接納了我們,不僅準許我們搭乘他們的便車,還立即在山上支鍋點火做飯,煮掛面給我們吃。由于高山氧氣稀薄,鍋里的水不到80℃就滾開了。水開了,煮了好一陣子,掛面卻煮不熟。“喂,北京的記者同志,吃飯了!嘗嘗這高原的飯吧!”在冷颼颼的山風林濤中,我們有滋有味地吃完戰士們專為我們煮的掛面,內心里有一種無法說出的感激之情。我們慶幸自己又體驗了另一種高原生活。
作者附記:這是1965年9月底至10月初在西藏自治區錯那縣勒布區門巴族聚居地采風的手記。當時有記錄,也拍有照片。可惜在“文革”中大都丟失了,只保留下來一冊在藏區采風的藏漢文對照的藏族歌謠記錄本聊作紀念。
2003年6月23日